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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万山寂寂,月色溶溶。

这会秋分将至,月亮越来越圆,湖水的涨潮也随之越发汹涌,水声哗啦作响。顾柔紧缩身体,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树林远处有星点火光,顾柔晓得,那是跟上来的阿至罗、向玉瑛等人也到达了迷林,和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原地等候。

顾柔问沈砚真:“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沈砚真却是披着一件外衣靠在竹排上,闭目养神,不答。

这倒也怪不得她,方才两个时辰里,顾柔已将这个问题催了数十次,沈砚真体力不比冷山和顾柔这等习武之人充沛,三日三夜的路程,已令她显得分外疲惫。

顾柔看见身边,冷山冲自己摇了摇头,示意让沈砚真休息一会。顾柔便不再问了,她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碧波荡漾的湖面和天紧紧相连,明月倒映其中,宛如高原上的一粒明珠,月光勾勒出远方群出模糊的轮廓,同那淡淡的层云交织在一起,神秘而清冷。

中秋快到了,原本应当是个暖意融融的日子,却要在如此寂寞的氛围之下度过,顾柔不由得轻轻叹出一口气。忽然,她发现,身边的冷山也看月亮。

冷山看月和顾柔看月不同,他只是在看月相、看星辰、看风和雾,猜测今夜的天气。

顾柔却以为他想家了,稍稍挪动位置,凑近他道:“冷司马,等咱们的军队平定了云南,便能回去了,中秋虽然过了,但除夕团圆饭总归赶得上。”

冷山听见,低头冲着她,莞尔:“你想家了?”他一笑之下,竟于往常沉默克制的神情大为不同,露出了少见的温和之情。

“哦,没有……你呢?”顾柔有些许尴尬,这个时候承认自己想家,总觉得好像是临阵怯场似的;她可不想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赶紧挪了挪屁股,坐回原来的地方去。

冷山屈起一条腿,将手搭在上头,掸了掸灰尘:“我老家在河内,只是从军之后,每年中秋都在驻地度过,很久没回去了。”说罢轻叹一声:“已经不记得老家什么样子。说想也想,说不想也不想。”

顾柔道:“您可以在京城置办田宅,将家人接过来居住啊。”

他微笑摇了摇头。他始终不治产业,从军中获得所有的私人俸禄和赏赐,都用于安葬死去的士兵,抚养他们的遗孤。“他们在河内很好,我的家族比较大,在当地有些影响,不会随意动迁。”

顾柔想起来了,听田秀才说起过,冷家在河内名门世家,深有威望。

“原来如此。话是这样讲没错,不过朝廷有法令,像您这样的军官,可以将妻子儿女带到京城来,凭官职领取宅子和职田;就像阿军侯那样,他带着他阿妹,不就在洛阳领了职田和大宅么,您要是要是不领,岂不是亏大了……”

“顾柔,”他突然打断她的话,转而凝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妻子儿女。我没婚娶。”

“……哦。”顾柔没话说了。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两道火焰在无声又悄寂地燃烧,令湖水远方雪山上吹来的寒风都变得炽热。那种异样的波动侵蚀着身体,令顾柔感觉手脚麻木,有些不知所措。

她呆了一会儿,脸色异常尴尬:

“这,这不打紧,以后总会……总会有的。”

她慌忙错开了他的目光。这定然又是因为她说错话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了——冷司马都二十八了,连子女都没有,甚至还没婚娶,这定然是他觉得丢脸的一件事,自己怎么就那么口无遮拦,把这短给揭开来了呢?

见她尴尬受惊的表情,他将头转了开去,轻轻“嗯”了一声。

顾柔看他没发怒,心道还好,暗忖以后跟他说话可不能如此肆无忌惮,这时候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

是沈砚真。顾柔看她醒了,站起来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沈砚真从竹排上爬起来,望一眼头顶的月亮已至中天。她取一丝帕,伸展手臂平举,拈着一角令它随风而飘,只见丝帕往西北朝向翩然欲飞。

沈砚真道:“可以上船了。”

顾柔精神一振。

三人合力将竹排推下水。冷山立在船尾摇橹,沈砚真坐在船中指引方向,顾柔蹲在船头观望水面情况,竹排顺流轻快前行。

冷山按照沈砚真所指路线划去,只觉得摇橹并不费力,才晓得这山谷地形奇特,导致夜里常常吹起东南风,水流随之改变,于是带着船的方向也不同。

这水一定是活的,一定还有河流通向外界。他想着,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在登船的地点做个标记。这忽然改变的水流流向,后面的阿至罗他们定然弄不清楚,就无法跟上。

如此一来,他和顾柔两人,可算是真正的孤军深入了。

思及此处,冷山看沈砚真的眼睛又冷厉了几分,他甚至有些怀疑,沈砚真故意借此甩开他们三人身后追踪保护的部队。

感觉到冷山目光的沈砚真,这时回过头也看着他,目光透着几许悠然和讥诮,又似有一丝悲哀。

她对前面的顾柔道:“看好方向,一路朝西。”顾柔的应答声传来:“知道了。”

沈砚真说罢,稍稍起身,将袖中丝帕取出,递给冷山:“擦擦汗吧。”

冷山正摇橹,他不接。沈砚真道:“此刻咱们是顺流,你便是不划也能到,只是慢些。”冷山道:“你只剩下七天的命,难道便不想尽快抵达药王谷?”

沈砚真复又收起丝帕,施施然道:“我是很怕死,因为我一想到我死了,便再也见不到他,心里难过得紧。”

她这么说,倒令冷山侧耳仔细去听她后面的话。他琢磨着沈砚真口中的这个男人有可能是谁。

便听她压低了声音道:“我爱我师父,为了他,甘愿九死而不悔。”

冷山微诧,一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剖白,二是他怀疑:都这会了,大家都在湖上,她突然跟他说这些干甚么?

沈砚真叹了口气,稍稍放大了声音:“你知道么,我很同情你。”

冷山只觉得可笑:“你,同情我?”“是的。”

沈砚真转过头来,再次盯着他,眼神里忽然掠出一丝快意,要笑不笑地道:“因为你和我一样可怜又可悲,注定得不到所爱之人。”

他目光一凛,不无讥诮道:“你确定你在说我?”

沈砚真微讶地看着他,忽而,她低下头,转为轻轻的笑声,渐渐地越笑越激动,连肩膀都随之颤抖起来。她摇了摇头,叹气:“原来连你自己也不晓得。”

她的作态让冷山感到厌恶,更有一丝忧虑。沈砚真喜欢顾之问,那便意味着,她极有可能牺牲自己的性命,出卖他和顾柔,来保全顾之问。

他得更加看紧沈砚真一些了,免得她耍什么花招。他严厉了声色,问道:“还有多久到药王谷?”

沈砚真道:“天亮了就能到。”她看他的眼神依旧那么微妙,笑容里,掺杂了愉悦和痛苦,恶意和同情,种种复杂情绪糅合在一起。

冷山有一丝疑惑,沈砚真说他和她一样,这里也不过就他们三人了……难道,她在说顾柔?

沈砚真的意思是,他喜欢顾柔?

一念及此,他摇橹的节奏忽然一滞,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地越过沈砚真,望向船头的顾柔。

不可能!他立刻压住了这个念头,这太荒谬了,顾柔对他而言,是朋友,也是下属,如常与一般——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下属动那种心思?他立刻挥开了杂念。

船继续前行,月光下只剩摇橹声。

……

沈砚真说得没错,天快亮的时候,经过后半夜的行船,竹排缓缓近岸。

随着行船一路向西,地势逐渐狭隘,终于在西边一处进入河道。

水上雾气弥漫,那河道两岸山峰对峙,千丈绝崖,只留头顶的一线天,从缝隙中投入朦胧又璀璨的金色曙光。

天亮了,顾柔立在船头观察四周环境——

倘若说,进入药王谷的道路只此一条的话,那显然太利于防守方了。就凭着两岸的天险地形,只要把住上面的悬崖隘口,落石引火,便能够轻易将下面的行船置于死地。

难怪连秋上都不需要派遣重兵把守。

顾柔对此感到忧虑,这条路她在脑海里暗暗地记下了,但更希望找到另一条路。

竹排出了一线天,之间两岸山林藤葛纠缠,林木幽深。虽是深秋,此处却绿意遍地,若不是水汽沁得衣衫湿冷,倒令人感觉正处在盛夏。

河道将群山一劈为二,穿过嶙峋怪石和层层密林,船又往前一段,天地陡然开阔起来。

两岸山峰向后退去,突然前方出现一片平坦谷地,顾柔只觉眼前豁然一亮。

白茶玉树,碧波紫藤。草地上开满鲜花,林中虫鸣鸟唱。七彩颜色和湖光山水交相辉映,有一道炊烟从林中升起,掩映在浓郁的翠绿之中。那正是药王谷的所在。

三人下船,先拧干衣服上饱蘸的露水湿气。。

沿岸立着些岗哨,见有外人至此,立刻上来盘查。

这些均是宁王连秋上派遣来的戍卫。沈砚真出示腰牌:“是我,我回来了。”

那士兵认得沈砚真和冷山扮的路平安,便放行通过。

顾柔和冷山随着沈砚真一路走,只见那幽谷深处竹楼相连,形成一个小村寨。小寨沿河流铺开,在河流的收窄一处,架起一座六曲竹桥,那吊桥通向对岸的太公峰山脚,有不少流水侵蚀的洞穴和瀑布分布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