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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她格外注意的是,这沿岸都摆着一些石头打造成的方形浅缸,里头分门别类铺着各色药材,有石杵在其中碾捣。而这些石杵均非人力推动,而是依靠河对岸正在轮转的三架大水车。

顾柔朝对岸望去,只见洞口附近,有一道湍急瀑布垂挂落入河中,推动着层楼高的水车吱吱呀呀摇转。便是这些水车的力量,带动那些捣药杵活动着。

她不晓得,原本此处还应该有更多弟子在搬送药材,如今谷中长期不炼药,却萧条了很多,只有河流两岸肃立的卫士数目不减。

顾柔还想再看一会儿,沈砚真催促道:“随我来。”

自打进入药王谷以来,沈砚真便显出一丝反常的紧绷,进入寨落后,沿途不时有弟子认出他们,冲着打招呼:“大师兄,二师姐回来了。”冷山从容回应,而沈砚真则仅是点头。

沈砚真将二人引入寨落中最高大的一座吊脚楼。

在此处,顾柔见到了前任药王谷谷主的遗孀,庄菁。

沈砚真恭拜道:“夫人,徒孙沈砚真,和大师兄一起将师父女儿带回了。”冷山也随之下拜。

屏风后头,闻声出来一妇人。顾柔见她粉雕玉琢,体态丰盈,虽然看得出趋近中年,但肌肤雪白,嘴唇殷红,又作中原人的曲裾打扮,在这淳朴隔绝的药王谷中,无疑是一位出众的美人。

庄氏抬眸,目光跳过沈砚真,从冷山脸上扫过。

那一瞬顾柔呼吸微紧,担心他假扮的路平安被识破。

然而庄氏很快移开目光,聚焦到顾柔身上。她面含微笑,浓妆的面容稍显俗艳,但同时,也强烈地展示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成熟风韵:“想必这位姑子便是顾柔了。”连声音都透着勾魂摄魄的妩媚。

顾柔点了点头,毕恭毕敬作揖,道了声:“顾柔见过肖夫人。”

庄氏微微颦眉,脸上仍然含着风情的微笑:“莫要叫肖夫人,那个老狗骨头好不容易死了,莫要提到他的姓氏,再令我想起他作呕来。”顾柔微诧,乃知她所指为亡夫毒手药王肖秋雨。庄氏又道:“你便称呼我为夫人罢。”“是,夫人。”

顾柔心里琢磨,论辈分,这庄氏乃是沈砚真的师婆,怎的沈喊自己爹爹作师父,却喊她作夫人?

她又想起先前国师所言,这庄氏同爹爹有些千丝万缕的纠葛,心中便不大舒服。

她问道:“夫人,阿柔特地从洛阳来到此地,欲见我爹一面,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可否出来相见。”

庄氏道:“不急。他正忙于改制铁衣,将铁衣的时辰延长之法,这会儿没空见你。”笑容口吻虽然颇显得亲切,但言辞甚为强硬,显出她在此间当家做主的身份来。

顾柔心下又是一沉,不是说,爹已经是药王谷的谷主了么?怎么连见上一面都要由这女人来定夺?

她转向沈砚真,猜想沈先头对自己所言之中,定然另有隐瞒,眼神不由多几分愠怒。

沈砚真低下头去,避开顾柔的目光。

无暇计较,顾柔又问:“那我娘呢?既然爹爹不得空,我想先见见我娘亲。”

当顾柔提到母亲薛氏之时,庄氏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之色。这让冷山捕捉到了,他盯着庄氏看。然而,这妇人很快换了一副殷勤笑脸,道:

“之问夫妇伉俪情深,你爹忙于炼药,你娘自然辅佐身侧;此事不必急于一时,明日我引你去见他们二人。今晚姑子可在此住下,我让平安好生招待你,尝一尝咱们谷中栽种的果品菜肴,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顾柔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庄氏盯着冷山扮成的路平安看,她担心冷山被庄氏瞧出什么破绽来,便急于告退,应道:“好,那便打搅了。”

三人一同下了庄氏楼,沈砚真领着两人去膳堂用饭,顾柔原本想问沈砚真关于父亲的情况,见那膳堂里还有不少其他谷中弟子,人多眼杂,只得把话压了下去。

不晓得是否处于故意,用饭过后,沈砚真又领着顾柔和冷山在谷中走了一转,到处都是穿着当地苗人和瑶人衣裳的弟子和守军,顾柔更加无从开口。但与此同时,她也将谷中的地形记了一记,悄悄地将这些情况回报给国师。

到了傍晚,庄氏过来让沈砚真安排顾柔的住所,那吊脚楼后头有一排竹木搭建的屋舍,屋里均是单间,外头有走廊月台,有些像外面客栈的制式。沈砚真将顾柔在此间安顿下来。

不过,庄氏倒是特别提出,路平安不必回到后面的弟子房去休息,就安排在这竹屋里暂时候命,她还有事要临时吩咐,于是,冷山也在此住下。

顾柔住在最西侧的房间,冷山在最东侧,于是两人被分隔得很远。到了夜里,顾柔一个人有些不敢安歇,在铺上翻来覆去回想庄氏白天的模样。

——庄菁生得的确美艳风韵,爹爹当真是为她的美色所动,所以将谷中大权全部赋予她么?

顾柔今日在谷中见到,庄氏说的每一句话都令出必行,所有弟子对她毕恭毕敬,俨然侍奉女王,甚至连沈砚真见到她,都无法掩饰她内心的紧绷。

很奇怪,以沈砚真的宠辱不惊,面对冷山石锡这等冷酷强硬的军人,她都能面不改色,但她面对庄氏之时,神态言行中无不透露出一种畏惧。

沈砚真便住在她隔壁的那间屋,此刻听起来,隔壁静悄悄的。

顾柔坐起身,她突然想找沈谈一谈。

此刻,夜色缭绕着青翠的药王谷,河流从门前流过,月光下宛如一道柔滑的银丝缎带。沈砚真正立在窗口,拨开竹帘,悄悄向外窥视。

她所看的,却并非风景与月光,而是在看庄氏。

庄氏已经从楼上下来,她裹着件御寒的褚色丝缎披风,头罩兜帽,一直遮到脚踝,露出穿着绣鞋雪白的脚——她没穿袜,应该是临时起身,要去办件急事。

沈砚真见庄氏裹在披风里头,步伐匆匆地穿过了那河上的六曲竹桥,行到河对岸,身影很快消失在隐蔽的夜色中。

沈砚真背过身,靠着窗口若有所思。

她没看见,就在她放下竹帘的那一瞬,一个黑影从最东边的屋舍中悄无声息地闪出,紧紧跟上了庄氏的方向,同样也过了桥,去了河对岸。

那人正是冷山。

沈砚真还在望着竹帘缝隙里洒到脚尖的一点月光出神,忽听走廊上有脚步声,她急忙回到床铺,翻身躺上,装作仍在安睡的样子。

然后听得外面有人轻轻唤道:“砚真,砚真,你睡了么?”

是顾柔的声音。沈砚真在静夜里听她叫了几遍,然后出声应答:“谁。”

“我,是我,顾柔。”

沈砚真开了门,作睡眼惺忪状,将她迎进来,打着哈欠问:“有什么事。”

顾柔身后用脚关上门,手上一把匕首押到沈砚真脖颈跟前,抵着她威胁道:“你们把我爹藏在何处?还是我爹根本不在药王谷?你敢骗我一个字,即刻取你性命。”

沈砚真微微扬起头,黑暗又深邃的眼中闪烁着奇妙的微光,她声音平静:“师父在药王谷,从来到这里开始,他始终未能离开一步。”

顾柔眉毛一沉:“那你带我去见他。”

“可以,不过,”沈砚真垂眸瞥一眼匕首,“你先把刀放下,这若是让巡逻的卫士瞧见,会很麻烦。”

顾柔收起家伙,又听她道:“在带你去之前,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

顾柔当她拖延时间,怒:“又想跟我玩花的?”

沈砚真道:“小柔,先头我对你说,师父同宁王共同举事,那是骗你的,我以为你会谈慕荣华富贵,千里过来投奔于他,故而那样说。”

顾柔怒气更甚:“你嘴里还有什么是真的?”

“现在说的,都是真话。”

一提到师父顾之言,沈砚真的面孔上便浮现出恬静又温柔的微笑——

“世人皆以为铁衣的配方是肖秋雨发明,其实不是,那是我师父,也就是你父亲所造。”

“师父同我说起过,他研制铁衣,是因为薛师娘她身染痼疾,每到寒冷天气便会四肢疼痛,僵硬难以行动;师父为她遍访名医而不得,于是开始自己查阅医药经典,想要找到能够治好师娘的配方。”

“哪晓得,我师父这一看医书便入了迷,他半路出家,很快自学成才,医术甚至远甚于一般江湖郎中,这才发现他在这方面天赋异禀,造化奇高。然而,这些仍然不足以帮助他治愈师娘,于是,他便做了个冒险决定,去拜当时名满江湖的毒手药王肖秋雨为师。”

“我师爷肖秋雨不仅是个绝顶的药师,更是一名一流的江湖剑客,当时因为在武林结仇颇多,被那快剑舒明雁追杀导致重伤,刚好我师父前来寻找他,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师爷以药王谷四季如春、有利于师娘养病为借口,让师父带着师娘来药王谷找他;但有一条,决不允许师父将此事告知其他任何人。”

顾柔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念一动。原来,父亲当时为了隐瞒行踪,故而想出假死这一脱身之法。甚至把名字都改变了。

父亲没有告诉他们姐弟离开的真相,也许是因为,当时父亲觉得,很快便能治好母亲的病,返回洛阳吧。

“但我师父到了药王谷之后,才发现上了师爷的当,师爷当时只是在配制一种药方,那药方能够使精神不振的人精力充沛,体力数十倍于常人;然而药效仅能持续三日,三日后,人便会受到药物副作用影响,全身衰竭而亡。”

顾柔不禁讶道:“这便是铁衣的前身?”

沈砚真点头:“不错。”

这时,外头经过一队巡逻的卫士,两人立刻噤声,蹲到窗下躲了一小会。

等着声音远去,沈砚真起来拨着竹帘张望,确信人走了,继续道——

“但师父也未有灰心,他认为铁衣最终能够经过改良,去除副作用,成为一副强身健体的良药,于是他开始帮助师爷着手调整药方,改良铁衣,希望能够有朝一日用在师娘的身上,治好她的病。可是没想到后来,师爷却用这种药同宁王连城做交易,将它高价卖给了当地的军队。”

“师父晓得以后很震惊,他不赞成师爷把这没调整完善的药推行出去,尤其是我师娘,当军队进驻药王谷,开始让谷中弟子大规模采集和制造铁衣的时候,师娘晓得了动静,她出来劝阻师父和师爷,还大骂师爷一通。这触怒了师爷,师爷便将她关了起来,以此要挟我师父继续为他制造铁衣。”

然而,肖秋雨也不能杀死顾之问,因为他越来越发现,顾之言的制毒才能青出于蓝,抓他做傀儡,为自己源源不断制造铁衣,将会给药王谷带来数之不尽的财富,甚至权力。

于是,肖秋雨把徒弟顾之问改良的铁衣配方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又将他软禁在谷中,不得与外人接触,来确保铁衣配方的不被泄密。

顾之问为了治愈妻子,也为了尽快离开药王谷,他不顾妻子薛氏的劝阻,一头扑在铁衣配方的更新和改进上,甚至配合肖秋雨,拿谷中的弟子来做活人试验。薛氏见到因为铁衣而死的弟子惨状,痛心失望,一怒之下和顾之问分室而居,病情愈发加重。

然而顾之问依然坚信,终有一日,他可以带着妻子离开药王谷,便从此不问世事,成了埋头在谷中炼药的疯狂药师。除了师父肖秋雨、亲传弟子沈砚真和路平安,他谁也懒得见。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肖秋雨第二任妻子庄菁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