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弹人(2 / 2)
「我带个怪东西回来呀,真是栽了。」
阿茂窥探着我的脸色,左手一面拉开大毛巾,露出一条裹着层层绷带的右手臂。
「怎么回事?」
「肿起来啦,挖那个痴肥女尸体搞的。」
阿茂边说边拆开缠在手臂上变色的绷带。手臂从上半部左右完全变紫,肿胀了大概五倍左右。五根指头也胀得粗大,和脓包及溶解的皮肤连起来,就像戴着一大只棒球手套;指甲好比忘了关上的甲板舱口般掀开,流出让人联想到宿醉老头的白白绿绿液体。失去弹性的皮肤到处龟裂,滑腻腻的脓包不但变色,还流到指头末端,整只右手根本就像被臭水沟里胀大的死狗狠狠咬上一口:至于恶臭,自然不在话下。
「臭死啦。」
「嘻嘻嘻。」
「为什么会搞成这副德性啊?」
「我好像弄伤指甲了。我猜大概是在那个肥女身上找皮夹时,被树枝还是石头,也可能是肥女的骨头刺到吧。」
噗滋一声,手背上的皮肤破裂,又有另一处脓包流出汁液了。
阿茂在旁边抽了一张面纸,擦去脓包后丢进垃圾桶。
垃圾桶满了出来,宛如向堆积如山、沾着斑斑脓血的脏面纸大喊:简直够了!
「刚哥,这一定是诅咒啦。」阿茂认真地瞪着我。
「啥?你是连脑子都中毒了吗?」
我才说完,阿茂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条手帕。
「这是干嘛的?」
「从这里冒出来的啊。」阿茂指着自己的手臂。
摊开的手帕上有几根细屑,看上去就像棉絮。阿茂伸出指头,熟练地将其中一根轻轻拨弄摊平。
「你看,这是符咒呀。这些小纸层就是从手臂冒出来的。」
变色的小纸片上看来写着歪七扭八的字。
但这是因为阿茂说了,所以才有这种感觉,也可能是纯粹沾到脓汁。我无法判断。
「真的假的?」
「我想拖延一下效果,所以自己也画了几张对抗的符咒,不过连那个肥女的名字也不知道,好像没什么用。」
「可是,为什么那个肥女要这么做呢?」
「刚哥,你不懂肥女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但我觉得这可能是她对自己的保险耶。当然不至于猜到自己会被杀啦,但她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遭到不测吧。为了到时候保护自己就下了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这想法未免也太超自然了吧,根本就像毒虫犯隐时讲的话,信不得嘛。」
听我这么说,阿茂立刻在我面前将手指伸进裂开的伤口,痛苦地皱着一张脸摸索一会儿,总算抽出另一处脓血中的小纸层,再用一只手迅速摊开。
「这个也是啊。再这样下去,我整个身体就会堆满小纸层。」
「简直就是赛巴巴(注:Sathya Sai Baba,一九二六年出生,印度宗教家,在印度被很多人当作有灵力的圣人。)嘛。」我愣在原地。
「这是真的呀。那个肥女跟眼镜蛇差不多,是个如假包换的凶狠婊子。」
「看起来好像真的中了毒。话说回来,你倒知道得挺详细的嘛。」
「因为我中学时代是巫术社社长呀!不过社员只有我一个啦……」
「巫术社啊。」
我犹豫着该带阿茂去看医生,还是以他接下来的意见为优先考量。那肥女下了诅咒。如果这是事实,那就不是阿茂一个人的问题了。诅咒就跟火灾一样,如果延烧到隔壁人家,没多久火苗就会窜过来了。
我忽然想起在芦苇丛间那张闪闪发亮的老人脸。
「那,该怎么办呢?」
「总之,我打算先破除那女人的诅咒,之俊再看医生也不迟。」
「我看已经很迟了。」
「不知道那肥女做了什么,但我打算用『外法』对付她。」
「外法?」
「就是对那肥女的灵魂下咒。」
「怎么下?」
「把头盖骨挖出来,然后用附在上面的土和手臂上的脓血做成人偶,最后再把人偶埋回那个肥女的身体里。」
「你打算要再去见「那个』哦?」
「刚哥,」阿茂坐在床上死瞪着我。「我是认真的哦。」
「你的认真就跟刚屙出来的屎一样,简直麻烦透顶。」
隔天,我跟公司请了假,载着阿茂那小子去找那痴肥女。
「刚哥知道吸血鬼德古拉吗?」
「那你晓不晓得为什么德古拉一次次被击退,在电影里却总是能复活呢。」
「我跟你说,这样才会卖钱呀。续集电影都这样。」
阿茂听了我的回答后,嘴巴抿成「へ」字形。
「真是的。刚哥根本不懂嘛,那是因为击退他的方法全都错了呀。也就是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式没办法根治啦。」
「你是跑去偷亲过竞选海报吗?怎么口气跟政客没两样啊。」
接下来阿茂滔滔不绝地说明,要完全歼灭吸血鬼德古拉,不但要用桃花心木木桩刺进胸口,还得把头砍了才行。
「是吗?」
「是呀。所有事情都有道理的,非得做得彻底不可。」
我们在得来速点餐区买了汉堡,大口嚼着。
先前停在窗口时,因为阿茂的手臂实在太臭,女工读生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一发现我瞪着她时,又立刻恢复「微笑0元」(注:日本麦当劳的点餐菜单上最后一项是「微笑0元」,表示该店服务生的笑容为免费招待。)的表情。
「昨天本来想说的,我大概知道先前刚哥说的,在河堤上见到的那个大叔是什么来头了。」
「不是大叔啦,是个老头。」
「对对,是老头。我八成知道了。」
阿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片。
趁着等红灯时,他把纸张摊开,上面出现的正是我看到的老头。不但外观一模一样,连那种模糊粗糙的感觉也如出一辙。
「这是怎么呢回事?」
「果然是这个吗?刚哥真幸运。」
「这到底是什么啦。」
「这叫做圣骸布哦。」
「圣骸布?」
「就是葬礼时披在死人脸上的布,留下血迹或油脂的印子,像盖章一样。」
「等于人类版的鱼拓啊。」
「不是鱼拓啦,但差不多,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在杜林这个义大利小镇出现的圣骸布。你看到的跟这张脸一样吗?还是稍微胖一点?年轻一点?」
「嗯,就是这张脸。有没有比较年轻或其他差异,我也没办法说清楚,但就我的感觉来看,一模一样。」
阿茂听着我的话,一面用力点了好几次头。仔细一看,他眼角还泛着泪光!
「你干嘛呀?」
「不好意思,我真是太高兴了。刚哥果然大赞啦。」
「这到底是谁的脸啦?」
「……是耶稣基督啊。」
我瞪着阿茂。他看来不像开玩笑。
「为什么我会看到这种东西?我们家是拜南无阿弥陀佛的耶!」
「但你不是听到『哈得斯』(注:Hades,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吗?那是在新约的约翰启示录里出现的字眼哦。『我虽已死,却永远活着。我握有通往死亡及哈得斯所在的钥匙。』这是门徒约翰不知道对耶稣还是谁讲的话。」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从小就固定上教会啦,被臭沟逼的……」
「臭沟?」
「生物学上亲生老爸的绰号啦。奶奶都这样叫他……好像是因为他口臭很严重。」
我思索了一会儿低吟着。
「所以说,我之所以看到那张脸,其实代表某种意义喽?」
「当然是件好事呀。固定几十年上教会的人都遇不到,这样难得的人物竟然主动来访耶,这表示刚哥的确不同凡响哪。」
「是吗?」
「太幸运了,连耶稣基督都认同我们呢,好像得到一百人、一万人的力量耶。」
「一万人的力量……好像五金铸造商啊。」我说完将油门踩到底。
挖出来的痴肥女当然还是同一个模样。
和上次的差别是身体已经明显收缩,皮肤变得像黑炭,整个人就像根木桩。此外,气味不再臭死人,也没出现可怕的老鼠大军。
只是眼洞和嘴巴有一圈像蛇爬行过的扭曲皮肤。
「搞不懂你要干嘛,总之快点解决啦。」
我望着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森林。
虽说海外地处偏僻,也不保证不会有人像只迷途小熊般突然大驾光临。下知道阿茂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似乎唱着什么咒语,接着从带来的背包里拿出一只玻璃小瓶和木桩,然后又从锡罐里倒出一团软绵绵的白色不明物体。
「那是什么?」
「猫脑。自己抓不到,只好到宠物店买一只回来弄死。」阿茂若无其事地回答完,更放声唱起咒语,仰望天空。
这时,森林深处突然卷起一阵风,朝我们拂来,扫起几片树叶。
阿茂一心不乱地祷告起来,似乎早已忘了我站在旁边。
「我到车上等。」
我丢下这句话,就留下阿茂一人,离开森林。
回到隘口时,发现有辆看来原本应该是白色的Corolla紧贴着我们车屁股停放。
我躲在树丛间窥探,却不见破旧Corolla上有半个人影。
这时,在我们车边突然出现一名戴着眼镜的男人。这男人瘦过了头,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只见他来回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又缩起头,躲回车边。
从他只身一人,加上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我推测这家伙不是条子。既然这样,接下来只要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绕到他背后慢慢接近。
只见男子脚边放了一只灯油罐,嘴巴就着一根像是自备的管子用力吸,管子另一端插在阿茂车子的加油孔里。这是利用内外压力差偷油的卑劣手段。
「你在做什么?」
「呜、呜哇。」
我一出声,那男的赶紧把管子吐出来,管口应声喷出汽油,洒在他身上。
「你到底在干嘛!」
我从加油孔抽出管子,丢在一边。
男子大概被慌乱中误吞的汽油灼伤气管,不停翻着眼珠子,还驼着背呕了好几次。
「喂!」我踹着那男人的背。
他像一只青蛙贴在地上,恶狠狠地回头瞪着我。
「大叔,你在人家车子上做什么手脚啊!」
我拴紧加油孔,盖上油箱盖。
「你问我在干吗啊。」
「对啊,在轩嘛啊。」
他边咳边站起来,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梳理稀疏的头发。他这种秃的方式真微妙。只能说,换作是我,没假发大概宁愿一辈子都不要醒来吧。
那家伙每靠近一步,汽油臭味就加重一些。
「就是被你踹啊。」
「谁跟你讲这个!!我是说被踹之前啦,你在做什么。」
「你问早上啊?!还是中午的事?」
我仔细盯着他,打算只要发现他的眼神稍有一丝揶揄,就要痛打到他恨不得他老娘没生下自己,不过,难搞的是他竟然回答得一派认真。
「为什么要偷别人车里的汽油?」
「偷?」
「没错。你刚才不是正想从这辆车偷油吗?」
「哦哦,那个啊。因为我的车没油了。」他转过头看看停在正后方的Corolla,然后啃起指甲。沾满泥垢和汽油的手指,怎么看都达不到能塞进嘴里的卫生标准。「我啊,是个很可隣的人呀。」
「是哦,的确很像啦。不过呢,还看不出倒霉到可以白拿别人的汽油。」
「看不出什么?」
「算了。」
我该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呢?该不该揍他一顿呢?
换成阿茂一定想到其他问题。
就在这不太妙的时机,我看到那小子从森林那头晃着回来。
他把洞穴恢复原状了吗?应该没带什么诡异的「伴手礼」回来吧。我偷瞄了一下旁边那男人的视线,一面故作平静走近阿茂。
阿茂一身操劳疲惫。
「还顺利吗?」
「我也搞不太清楚啊,匆匆忙忙拿起来,也没看到什么改变。」
「那当然啊。不过,你有确实恢复原状吧?」
「嗯。不过,还得再回来一次……」
阿茂好像为个隐形人带路似的,频频回头看着森林里。
「总之,今天先收工去看医生吧。」
「还差一点,好像缺了什么。」
阿茂根本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身体还像受到恶寒侵袭,不住地微微颤抖。
「好了啦,以后再说。」
我看到阿茂手上没拿怪东西就松了一口气,扶着他走向车子。
刚才那男人还愣在原地,瞪着我们俩。
「那谁啊?」
阿茂抬起满头大汗的睑。
「天晓得。我刚回来就发现他想偷汽油,气得一脚把他踢开。脑子好像有点问题。」我伸出食指在太阳穴边绕了几圈。
「没水准的家伙。」
那人眼神空洞地瞪着我们俩,杵在车子旁边一动也不动。
「快滚到一边啦。」
我把阿茂塞进副驾驶座后,对那个呆呆站着的人说。
「图博不见了呀。」
「你说什么?」
「图博呀。小猫。我老婆很疼它的。」
「谁晓得什么鬼猫啊。」我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欵,找不到图博,我老婆就不回来耶。」
男子绕到车子另一边,把手指伸进阿茂那侧的车窗里。
「我们才不管你那么多咧。」我放下手煞车。
「是一只黑色的暹罗猫。」
一听到这句话,阿茂紧抓着我的手。
「你刚说什么猫。」
男子听到阿茂一问,咧嘴笑着,露出满是黄垢的牙齿。
「图博呀。是我老婆的宝贝。我老婆说它这只纯黑的猫一定是什么投胎转世来的。你也要帮我找吗?」
阿茂听完男子的说明,对我点了点头。
「刚哥,我知道了。原来还需要活祭品呀,我决定要用那只猫。」
「你少白痴了。」
阿茂对我的制止完全充耳不闻,径自下了车。
「用讲的很简单,不过这鬼地方根本跟太阳一样大呀。」
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肉,接着摊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放在上面。
「只要摆在这里,它一定会马上回来。图博最喜欢这个了,就算跑得再远,也能用这个把它吸引回来。一招见效。L
「对啊,刚哥,只要有这个就一招见效。」
阿茂看着我,露出放心的笑容。
「我看你连脑袋也请医生看看好了。」我无奈地嘀咕着。
我们三个就在距离隘口十公尺左右的地方等着「图博」回来。
这里距离痴肥女的埋尸地点大概徒步三分钟。
「话说回来,那块肉是啥呀,怎么臭成这样。闻起来像游手好闲的米虫睡醒时的口臭呀。」
男子对我的这番形容嗤之以鼻。
「这是我老婆亲手特制的耶,图博最喜欢了。我老婆的特制秘方,就是用小家鼠的幼鼠蒸熟,做成甜甜辣辣的口味,再放进鱼骨里腌渍。」
光听说明就觉得嘴里酸溜溜的东西,此刻就在面前。话说回来,大致可以从叙述中清楚呈现生前模样的物体。
「你老婆一定很会做菜吧。她是在非洲的餐饮学校学的吗?总之,你们还真是一对怪夫妻啊。」
「怪?谁啊?」
「你们俩夫妻啦。」
「哦哦。」男子扯着一小撮后颈的毛发,张着嘴眺望森林深处。
「你是干嘛的啊?」阿茂拍掉黏在绷带上的落叶,一面问他。
「谁?」
「在问你啦。你老婆听起来怪怪的,但我看你也很夸张呀。」
「夸张?」
「这身打扮啦。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雨衣,我看里面光溜溜的吧?」
听阿茂一说,我这才发现男子身上穿的是雨衣。因为长度不够,下摆又破烂,看上去还以为只是一件廉价外套。仔细一看,男子果然雨衣里空无一物,除了瘦巴巴的胸膛外,还附赠露出长着恰似海藻长毛的两点。
「你下冷啊?」
「冷?冷什么?」
「就这身衣服啊。像今天这种天气,虽然是夏天,但山里还是很凉吧。」
看着阿茂跟那男人交谈下越来越不耐烦,我的心底就像「砰」地亮起一盏明灯,开心极了。
「阿茂,别理他啦,我们走吧。」
我拉拉阿茂的衣袖,但这小子双脚却像生了根,文风不动。
「冷啊,我的心已经荡到绝对零度了。老婆和图博都不见了……」
「你在做什么啊?」
「什么?」
「工作啦。看起来不像上班族,还是你根本是住院患者啊?」
「住院?谁啊?我是二手书商呀。我不喜欢跟一些让自己水准变差的人讲话,所以选了这个可以不必开口的工作。」
男子推了一下眼镜,对我们使个眼色,大概想用目光表达出自己隐藏的才能吧,但在我们看来,比较能接受他是被干掉的眼屎刺到眼睛,吓了一跳罢了。
「我老婆啊,为了体贴我,还不知道从哪里买来游戏机台,放在店旁边招揽生意。最近越来越多人来店里是为了游戏机而不是旧书。这家伙真是个了不起的才女呀。」
「那种游戏机都很贵呢。」阿茂对我咬耳朵。
「因为她是才女呀,所以贵的东西也能便宜买到。」男子眨着眼回答阿茂。
「那你干嘛带着一只猫跑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不用看店吗?」
我张望着四周,心想图博差不多也快跑出来了吧。
「店?」
「店啊,你的店。」
「哦哦……已经收起来了。」
「倒了啊?」
「倒了?」
「你的店啦。」
「不是倒了,是收起来,主动的撤退。」
「管你爱怎么讲都好啦,只是,不要再每句话都反问一遍啦,连我都被你害得变蠢了。」
「蠢的是这个世界啦,居然把一个好女人折磨成这样。」
男子把放着腌渍小家鼠的脏报纸翻了个面。
上面刊登着先前阿茂给我看的那则「灵异照片?追追追」的报导。
「这是我老婆。」
我和阿茂之间的空气倏地冻结。绝对零度的冷风从男子朝我们吹袭。我们俩在画下逗点的几秒钟之间对看一眼,我对阿茂建议杀了这男的,阿茂也在附加条件下同意。至于阿茂提出的条件,在他亲口说出来之前,我当然不会知道,但这男人杀是一定要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嘿嘿,这块皮就是你老婆啊。」
阿茂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报上的照片。
男子没作声,只伸出手指戳破报纸,开了一个洞之后,他还是继续戳进下方的土壤。
「根本不能指望警察。他们只会说我老婆在电话交友俱乐部钓凯子,废话连篇却不肯好好调查,甚至最后有混蛋说她自作自受,所以我才和图博俩自己出来找。我老婆把图博看成命根子,我猜它一定能找到老婆在哪里,所以才在这附近绕来绕去。」
「然后才搞到见底。」
「见底?」
「油用光啦。油箱空啦。啥都没了,就跟你的脑袋差不多。所以才想偷我们的汽油对吧。啊啊!混蛋!不准再每句话都反问啦!」
阿茂站起身。
男子深深叹了口气。
我对阿茂使了个眼色,表示他随时都能朝那男的扑上去,至于武器,我只有阿茂的铲子,但必要情况下,只要压断他的气管就能解决。
然而,阿茂却只是低头看着那男人,没有任何行动。
突然一阵猛烈的拍翅声伴随鹊鸟凄厉的呜叫,接着从上空朝山麓似箭般迅速滑降。
「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凶手啊。」
「找到?」
「凶手啊,就是杀害你老婆的人嘛。」
男子听了阿茂的话,猛力摇着头。
「那无所谓啦,反正那票人已经完蛋了。」
我和阿茂对看了一眼。
男子的语气十分肯定,就像个不需要观察桶中状况,就能一语道破酿造程度的制酒行家。
「完蛋了?」
看到阿茂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地问道,男子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他摊开那块到处沾着铁锈似的血迹以及手上脏污的布,里面包着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偶,看来像用泥巴捏的。男子在我们面前用手指在几个门牙上前后按了几下,接着将渗出的鲜血混着唾液一起滴在小人偶上。
「那些家伙,就这样完蛋了。」
小人偶腹部卷了张写着「腐」的纸片,用一根小针插着固定。
听到身边的阿茂倒抽了一大口气,才让我回过神来。
男子迅速收好小人偶后,用舌头不断舔着牙龈内侧,就像测试门牙的坚固程度。
「我已经齿槽脓漏(注:一种慢性牙周病。牙齿周围的齿肉及齿槽出脓,牙床肿胀呈紫赤色,且容易出血。)好几年了,从学生时代就这样,所以这口烂牙的毒应该非常有效。这一点都不难,只要一心一意发出强烈的念力就行,这么一来,总有一天我诅咒的内容会化为具体,让对方知道,接着就像种子开始发芽。这好像就叫蛊毒吧。我老婆教我的,最简单的法术。我猜一定已经发芽了……」
男子笑得脸都歪了。
「你老婆跟你都疯得可以了。」我无奈叹息。
「警察说得没错吧。」
先前红着一张脸站在原地的阿茂,这时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我看你老婆一定是个肮脏的卖淫妇,还能和臭沟老鼠玩肛交吧。」
「卖淫?」
「对啦,卖淫。超级大淫妇,而且烂穴还臭得要死,连蓝霉起司都要甘拜下风。」
「为什么要这么说她?」
「你的店里会变成电玩游乐场,全都靠你老婆张开双腿赚的钱啦,你就是靠她淫水养活的啦!」
男子站了起来,瞪着我和阿茂,之后目光落在阿茂的右手臂上停住。
「脏死了你,居然吐什么牙齿的脓汁。」
阿茂这句话逗得那男人露出笑脸,没多久便开始咯呵咯呵狂笑不止。
「哇喔,还真的有效呀。不会吧,真是蠢透了。」
「开什么玩笑!」
阿茂伸出捆着绷带的右手往男子脸上挥拳,两人一起发出呻吟倒地。
我举起阿茂的铲子,打算瞄准男子后脑给他一记痛快。
就在一瞬间,一声令人反胃的恶心尖叫响彻森林。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让我们三人顿时停下动作。
「啊?啊!图博,是图博!」
男人趁我和阿茂愣住的空档起身冲进森林。
那个声音乍听之下,像是一头旁徨寻找葬身之地的大象,除了临死的痛苦,还有其他情感在内。
图博的叫声中流露着找到主人的欣喜,同时也充满动物直觉领悟到的哀伤。
我和阿茂都知道这男人要前往的地方。
图博呼叫着男子,图博自己则受到肥女召唤。
我们追着男子,闯进森林深处。
等到一出林子,眼前一片开阔,看到男子伫立在我和阿茂亲手打造的墓园前。
听来像是从地底下响起的猫叫声不绝于耳。
如夜一般黑的图博,跳上埋着痴肥女的坟堆,朝着我们所有人叫不停。
我迅速接近,朝男子后脑袋全力挥动铲子重击。在一声击破三夹板的声响中,男子颈骨断裂,随即落下头盖骨碎片,头部则像塌陷的烟囱往前垂下。令人惊讶的是,头被截断的男子居然双腿一屈,利落地抱着自己垂在胸前的脑袋,然后正面朝下倒在坟堆上。
「你不要紧吧,阿茂。」
阿茂和图博大眼瞪小眼。
只见图博嘴上叼着大概是男子刚丢下的那个小人偶。
那只畜生瞪了阿茂和我一眼后,拔腿往隘口方向飞奔回去。
「阿茂,别管它了,走吧!」
眼看阿茂不发一语,只是一个劲儿的跑,我也赶紧在后面追。全速飞奔了一段距离,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总算回到车道上。这时,阿茂又和图博在马路中间形成对峙。
「阿茂,别理它了!去看医生吧,找医生治疗比较快。连那男的自己都不相信什么鬼诅咒呀,别管那只邪门的猫啦。」
「不行啦,刚哥。这臭猫想咬烂我的人偶呀。」
在我走近阿茂时,图博一瞬间将原本钉在阿茂身上的目光转向我。
趁着这个空档,阿茂朝着黑猫飞扑,使出名副其实的擒倒。察觉状况有异的图博还想扭动身子逃窜,却差了那么一点点,被阿茂逮住下半身。
图博像发疯似的乱扭乱动,但阿茂却使上如同万人力气般地紧紧抓住它。
「成功啦,刚哥!」阿茂露出满面笑容,比出胜利手势。
就在一瞬间,随着地面一阵轻轻的震动,在阿茂背后突如其来出现一道黑影,接着我和阿茂就像遇到雪崩,整个人被弹高起来。在视线断讯前,只见到一辆大卡车以飞快的速度下坡,但一切全被捷足先登的黑暗吞噬。
我、阿茂,还有图博……
山间的寒气窜过脊髓。
我抖着身子,抬起贴在柏油路上的脸,先在硬邦邦的路面端坐后,深呼吸几口。冰冷的氧气进入肺脏后,脑袋陆续下了几道指令。 「嗯嗯,我整个人被弹飞了」,还有「看这个样子,对方绝对是肇事逃逸了吧」。各种想法全涌现在意识的最前方,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阿茂在哪里。
我顶着焦急的脑袋和如同宿醉的脚步,摇摇晃晃站起来,张望着渐渐变黑的四周。棱线俊方的太阳显得柔弱,只留下晕染似的淡淡光芒,看来马上就要没入地平线。天地安静到令我感觉自己耳鸣。
两辆车还在原地,却不见阿茂的踪影。
我来到先前图博和阿茂最后在的地方。
只见一团被压烂的黑色物体,如同斑点出现在马路中央,是内脏翻出体外的图博。那坨内脏看起来像剁碎的章鱼,它的表情仿佛定格在死前断气的一瞬间,嘴巴张得大大的,整张脸贴在车道上:体内组织拓印在路面上,形状就像一朵花椰菜,整个身体成了二度空间的平面。长满黑毛的胸部有一处明显膨胀,似乎表达卡车轮胎痕暂且放过这部位。
不经意往前一看,在棱线透出逆光照射的路边围栏,有个人像被钉在树枝上的虫子,面朝下垂挂。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阿茂。
阿茂的身体跟我差不多,没什么大伤,但头部却不妙。
看来直接撞上他的应该不是车体,而是车上的把手或金属零件吧,只见他头盖骨被削掉一大块,头顶开了个洞,就像火山喷发口。
在他垂挂的护栏下方地面上,有一团脑浆吸进地底的痕迹。
我抬起阿茂身体,让他平躺在路边,试着叫醒他。
阿茂的眼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睛。
「啊,是刚哥啊。你好。」
「什么你好,你不要紧吧?」
「呃,不太舒服,好像变得很暗耶,我怎么了?」
「头部受伤,得赶快到医院。」
「很严重吗?」
「是啊。没办法贴块OK绷解决。」
「咦?真的吗?我好想看看哦,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想看!让我看!」
阿茂抬起左手臂,但立刻像断线似的啪搭掉在地上。
我将阿茂拖回车边,把他塞进副驾驶座。
「到底什么样子啊,好想看哦。」
「你不痛吗?」
「还好。不过到处都湿湿黏黏的耶,这是血吗?」
「嗯,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流出来啦。」
「快点……快点让我看嘛。」
嘴上虽然这么说,整个人陷进座椅上的阿茂却出神的凝望着,那目光像要挽留恋人离去的脚步。我拆下照后镜,让阿茂拿在手上。
「好啦,现在马上去看医生,你先拿着忍耐一下。」
我发动汽车。记得过了高速公路交流道附近,应该有一所大学附设医院。
「啊啊,是导弹人!」阿茂突然放声大喊。
「刚哥,你看我的头。尖尖的……就像导弹人!」阿茂满脸都是一块块血迹和泥巴。「太棒啦!耶!我这下子成了导弹人!」
阿茂自己大概没发现,那小子一声高喊下严重失禁。
「太好啦,阿茂。」
「这都多亏了有刚哥。」
听到我的称赞,阿茂用力点着头,但他手中的镜子却突然像切断电源的玩具,应声掉落,同时颈子朝前低垂。
「阿茂!」
我的呼喊让阿茂身子震了一下,随即抬起脸。
「再稍微撑一下。」
「刚哥还是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啊,还有后天……真好。」
「傻瓜,你也看得到啦。」
「果然跟我想得一样。刚哥,我这种人就跟蝉一样,一直辛辛苦苦待在土壤里,在某个机缘下有幸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最后还是没多久就得结束。准备发射。十、九、八……」
「你在胡说什么呀,发射什么东西呀?」
「真是的,我不是导弹人吗。六、五、四,刚哥。发射时很危险,赶快逃哦。」
「要到哪里嘛。」
「南方,像冲绳。在那种地方悠闲地生活。谢谢你啊,刚哥,谢谢你跟我交朋友。」
「你想留我一个人吗!混蛋!」
「你也可以一起来哦。我会等你的……三、二……拜拜啦,刚哥。」
我把车开到路肩,望着阿茂一动也不动的身体。
黑暗中阿茂那张带着浅浅微笑的脸,感觉就像蚕茧般轻柔。
我不经意把弹出的卡带往里一推,《Missile Man》顿时流泻。
是啊,不能只让阿茂一个人在南方悠闲过活。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个十足的导弹人哪。没什么做不到的!
我猛催油门,载着阿茂留下的身体往南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