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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某个彼岸(1 / 2)



之所以租了这个家中有坟墓的房子,原因当然就是破盘的低价租金。



泡沫经济时期买下的东横线沿线公寓,在惨遭裁员后以低价抛售,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游走社会的倚靠。从工业机械制造商的总务部被扫地出门后,好不容易才蒙目前的计程车行收留。是的,以我当时凄惨的上工状况,用「收留」二字的确再贴切不过了。失业初期时的无奈与不景气的冲击,跟之后再次求职时体会到的绝望与愕然,相较之下,前者简直还像品尝甘醇香蜜。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应付我们的同年龄一辈,大都一不小心就露出畏惧的表情。当我察觉到这个现象时,先前以为公司仍旧需要自己的想法彻底幻灭。对这些同辈分的人而言,看到我们这种没犯什么大错却被剥夺一切资历的人,无疑有如芒刺在背吧。虽说是工作需要,但他们得日复一日应付面试一波波类似的一群人,身为所谓「弃民边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很理所当然地将这份不安投射到自己身上。



我和妻子精打细算,善用那笔仅有的积蓄,坐吃山空,有如大太阳底下的小水洼,一点一滴蒸发。我们重新检视生活上的各个小节,左思右想后,找到了东京都区外围的物件。



房屋仲介面对我这个年约五十的无业游民明显表露不安,总算在和另一家保证公司签约的附带条件下,才肯为我们介绍物件;也就是说,若滞缴房租,将由这个保证公司为我们代垫,代价是我们要先支付房租的一成。



碰巧这个房子和接下来服务的计程车行距离将近一小时,也成了搬到这里唯一的优点。



屋龄四十年的房子和一排住宅区建筑相隔一小段路。据说前屋主是个画家,这样两层楼的楼房支柱稳固,或许可称之为结构强韧附有庭院的别墅。



「平常还是有基本的打扫和维护。」



仲介业务员说着,熟门熟路地不知从哪儿为每人各拿了一双拖鞋,领着我们参观。从玄关沿着走廊,共有两个房间、客厅、厨房,后面是浴室;上了玄关侧面的阶梯则有洗手间和三个房间。几处重点位置订制的书桌、桌柜,原封不动留着,客厅里一张大型皮沙发也还在。很意外的,我摸了一下,发现皮革居然没什么损伤,不像想像中一碰就出现碎层。



一抬起头,仲介业务员对我微笑。



「以前旁边还有个小画室,因为实在太老旧,后来屋主就打掉了。」



业务员大概认为我们已经下定决心签约,便开始陆续为我们说明,但一旁的妻子却悄悄拉着我的衣袖。



我当然知道,这个暗号的意思是「我们怎么住得起这种房子」。话说回来,仲介业务员之前在店里,还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脸色,现在却又对我们这种条件的人热心介绍这等物件,的确猜不透对方的心意。



在屋子里看过一遭后,我向业务员询问租金方面相关事宜。



当时我们已经下定决心回绝,打算先说明经济方面的困难,让双方有了共识后,再向对方表示遗憾。



「嗯,屋内确实有几个地方采光不尽理想,不过,这是因为建地方位的关系,大概没办法改善……您对这部分不满意吗?」



「哦,不,不是这样。只是,要负担这么宽敞的房子……」



面对吞吞吐吐的我,业务员接下来说的租金数字,夸张到令我无法置信。



「怎么可能……」



接着,他领着面面相觑的我和妻子来到户外。



然后指向屋子后院一处用蓝色镀锌铁板围起来的角落。



「原因就出在那里。」



这时,我第一次发现这位业务员有严重的斜视。不,也难怪我先前没察觉,因为他斜视的问题大概出现在肌肉调整,所以一转过头的瞬间会急遽往中间靠,但左眼一下子又缓缓回到定位。看来这斜视的状况是在某个特定时间点出现,连他本人也丝毫不察。



「哎呀,也不是什么吓人的事啦。」



业务员对我愕然的表现显得大惊小怪。



我们往那处角落走去。



他将手指插进不怎么牢靠的铁板缝隙拨开,让我们看看里面。



只见茂密的杂草长到大约成人的身高,草丛间有处荒废的石堆,由好几块大石头杂乱堆叠而成。



「这是坟墓。」



我的目光才一移开,业务员的口吻突然变得前所未见的低调。



「坟……墓吗?」



我和妻子不禁又对看了一眼。



「严格说来,也不知道算不算坟墓……不过,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当然啦,既然有墓碑,应该就是坟墓了吧。先前也有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古坟……只是…那个,详细状况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为什么屋主丢着没处理呢?」



「因为不是这家的呀。」



我又说不出话了。



「简单说呢,就是土地所有权不明确啦,好像是在早年战争中那些文件都不见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块地方,也就是用铁板围起来的这个角落,并不属于屋主所有。」业务员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搔搔他一头浓密的乱发继续说:「那么,两位决定如何?」



隔周,我们搬进那个家。据仲介公司的说法,我们对那处坟地不须负任何管理责任,加上有了那块地方孤立在院子里,应该也不会有人随意闯进屋子,反而可避免一些麻烦吧。我们夫妻,加上今年满三岁的儿子,对我们一家三口而言,这栋房子的空间够宽敞了,而随处出现的墙壁龟裂,以及生锈的厕所排水管及下水沟,感觉上倒也符合目前自己的际遇。



推开我们二楼卧房的窗户,那处坟地就在眼前。



「觉得不舒服吗?」



「一点都不会。」



妻子爽快回答。



不久之后,我的工作也有了着落,家中似乎重新弥漫起一股和谐气氛。有一天,我在家中小憩时,被妻子和儿子不太寻常的笑闹声吵醒。我强忍着呵欠,走到洒满阳光的厨房。



「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妻子双手伸直贴在桌上,转过头来说。



我看到妻子把手放在一个大小有如单行本书籍的心型板子上,下方好像有轮子,可以在光滑的桌面上来回转动。材质坚固,表面刻着没见过的花纹。



「这是昨天在餐具橱旁边找到的。」



儿子不知道是对妻子滚动板子感到有趣,还是喜欢听下方轮子发出的声音,总之每当他妈妈栘动板子,他就呀呀呀放声大喊。



「是~哦。」



我试着跟妻子换手,把手放到板子上,没想到那块板子比我想像得厚重,我没办法像妻子先前那样移动自如。我把板子翻过来,看看背面是不是有类似煞车的零件,结果只看到正中央是透明玻璃,周围装了三个小轮子而已。我又试了一次,还是觉得很重,不易操作。



「好像需要诀窍耶。」



「才没这回事呢。」



妻子接手后,又在桌上轻松滑起来。



儿子也随着开心拍起手。



然后妻子说接下来家里应该多以玄米为主食。既然她说这是为了体弱多病的儿子好,我也能体谅,一星期忍耐吃几餐。



我记得就是那个晚上,妻子在半夜突然惨叫。



结婚已经十二年,当然多少看过彼此刚睡醒或身陷梦魇时的模样,但像这样凄厉大喊,甚至得摇晃双肩弄醒她,至今还是头一遭。连儿子也吓得跳起来,和妻子相拥哭泣。总之,我为了让状况稳定下来,端了杯热可可给妻子。她接过马克杯,一脸愧疚向我道歉。



「到底敞了什么梦?」我问道。但妻子只是侧着头纳闷,似乎记不太清楚。



「只记得很可怕,好像一直撕下什么滑腻腻的东西。」



「一定是搬家加上先前绷紧神经,结束后一下子释放的结果吧。」



我轻触着妻子额头,她微笑地说句对不起。



我下楼把杯子放到水槽,看到正面窗台上摆了几个广口瓶。过去有一阵子流行养红茶菇(注:用红茶作为培养基制作的传统健康饮料,七〇年代在日本造成一股热潮,日后却证实并无医学根据。),看来这些也是类似的东西吧。感觉就像一大块褐色或黑色的果冻状物体浮在暗色液体里,透过混浊的水看来就令人浑身不自在,于是赶紧关了厨房灯,快步回到卧房。



在我独自跑车后一个月左右,当时我的身体状况很糟,计程车的业务又比想像中来得艰难,包括从早上八点到隔天早上八点,长达二十四小时的车内职前训练,加上不习惯的待客应对以及不熟悉路段,这些紧张情绪都造成相当沉重的疲劳。那些俗称「长途客」,也就是车资超过一万圆的乘客,若非经由无线电叫车也不能接受,而收讯良好的地点其实非常有限,就连其他驾驶同业也不肯轻易透露。



「跟你说啊,老兄,这就跟钓鱼一样嘛。钓客怎么会把自己的鱼场告诉别人呢。」我正推着车上的蜡,渡边先生在一旁吞云吐雾。



为了多少赚点钱,我接受其他驾驶委托,以一千圆的价格为回到车行的车子清洗、打扫。通常一辆车由两名驾驶使用,其中一人在下班后必须将车子清洗打扫干净,才能交给对方,这是车行的规定。业绩好的或是有实力的人会到加油站打理,费用大约是三千块。因此,以赚点外快的角度来看,一千圆的生意确实做得起来,这也成了我下班后白天的例行公事。



「总之呢,无线电啊,就算在车上听得见,如果没办法回复也白搭呀。你懂吗?就是劈劈啪啪响了几声后,要回答『好的!几号车』才行啊。你想想,一时之间几百辆车都想应答,如果所在位置收讯不好,根本没办法回复到控制中心嘛。」



渡边先生对我这个外行人打扫从不出言挖苦,也让我洗车,原因是他曾说过我和他过世的父亲很像。



我带着轻微的偏头痛回到家时,妻子正在厨房。明明在玄关前打过招呼说我回来了,妻子不知道是不是刚好没听到,只见她双眼直瞪着桌上,身子动也不动。我觉得她似乎怪怪的,也没出声,就在一旁凝视。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大约前方三十公分处。因为她实在看得太出神,让我也不由得睁大眼睛,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却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巾,只放了盛有简单调味罐的小托盘,还有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等我回过神来,听到妻子口中念念有词。



「疯狂……朽腐之家暴戾之军……」



我听起来感觉像这样。



不一会儿,妻子深深叹了口气转过头。一瞬间,我似乎在妻子脸上发现一股诡异的神色;简单来说,是代表「愤怒」的表情。然而,是因为在无预警之下,发现自己这副模样被撞见吗?我不认为。这时她脸上的反应看来是对某件没有结果的事感到「遗憾」。



不过,那表情就像车窗外的风景,一闪即逝,下一秒钟妻子又回复一贯稳重的态度。



「哎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来玄关时出声招呼过啦……看你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在练习什么?」



看我指着桌上,妻子立刻露出恶作剧被拆穿的羞赧表情。



「无聊的小玩意儿啦……没什么。」



我听了妻子的话坐下来,出神地望着她转身在瓦斯炉前烧开水的身影。我最喜欢回家之后到上床睡前的这段短暂时光。我忽然瞥见冰箱旁边挂了个十宇架,长度约有四十公分,横幅为二十公分左右吧。从速处看,只以为是两根黑色原木交错构成,实际上整体表面布满类似虫、蛇、蛙、蛞蝓的质朴雕刻。正中央还有个头上生角的狗头。虽然号称十字架,但横木位置显得稍低,正确说来应该是「倒十字架」造型的装饰。



「别碰!」



我伸出手想了解一下材质,却被妻子大声怒斥。



「上面的药剂还没干,挥发气体容易引起过敏……啦。」



「是你做的吗?」



「不是啦,是买的。是驱魔用的十字架,倒也不是迷信啦……」



我心里知道妻子指的是后院铁皮围起来的那块地方。



「哪儿买的?」



「网路上拍卖的。」



妻子递给我一杯温茶。



「要吃点东西吗?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嗯,睡起来再吃,现在吃了也不消化。」



妻子和我不同,对电脑非常有兴趣。结婚之后变得更怕生的她,电脑似乎成了唯一能放松心情的休闲,就算生活上被逼得稍微紧绷,她也不再那么吹毛求号。



做了一个怪梦。



「载客中」的我碰巧经过自家附近,却发现熟悉的庭院里不见房子,只有一堆巨大的土块。来往的人们全都捣住鼻子、皱着眉头。我们家整间屋子都埋在土块堆里。虽然事态严重,我却不知怎么的,没告诉乘客那是我家,还好整以暇地感叹「真惨啊」。没想到乘客却傻了眼,「你这个做先生的搞什么?还不赶快去挖!」



接下来的场景是我陷入半疯狂的状态,站在被高黏度泥巴掩厘的玄关前,不断高喊着妻子的名字。几名看似消防员的男子架住我,不让我进到家中,因为陆陆续续崩塌的泥堆正在将整间屋子一口口吞噬。没多久,泥堆高耸入天,完全看不见房子。



我发现自己在原地持续呼喊了好几天,逼问着消防队员到底何时才能救出妻子。没想到硝防队员们手上的工具就只有一根小小的杨枝,缠着祭神用的布条和纸条。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我破口大骂,接着徒手挖起溢流到脚边的泥土。



其中一名消防队员感叹地说,「你居然能忍受这股臭味呀。」然后他指着我,要旁边那个满身泥巴、差点昏倒的队员向我多学习。



就在我双手挖掘泥海的同时,耳里却听见马路上那些看热闹的群众正在窃窃私语。



「到这个时候就算挖出来也早就变了,面目全非啦。」



一瞬间,一股深深的悔恨涌上心头。是啊……妻子已经完全变了,成了怪物。我对不起她。为什么没对她体贴一点呢?为什么没让她好过一些呢……



我发现自己在卧室里莫名其妙地扭动身子之下醒来。看看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一打开窗,刚户哦看到街灯三三两两亮了。



眼前那块铁皮围起的角落,依旧在一阵风拂过茂密的杂草时,稳约可见弃置的墓碑。



当天晚上出现了没看过的菜色。



「哇啊,这是什么东西呀!」



我把鼻子凑近暗褐色的混浊液体,一面问道。



妻子一副不以为然地回答。



「咦?这对身体很好哦,可以促进体内毒素代谢。」



「可是真的很臭耶,好像粉末没完全溶解。」



「对身体很好啦。」妻子为一旁用手抓着义大利面的儿子擦擦嘴巴,接着又重复一次。「对身体好。」



大概我动不动就把容易疲劳挂在嘴边,才让她担心我的健康状况吧,我忍着尝试喝了半杯。不过,那味道根本就像烂木头或是破铜烂铁,一旦放下杯子,就让人没有勇气举杯喝第二口。



「有那么难喝吗?」



妻子端起自己的杯子,咕噜咕噜把那杯液体喝完。「当作中药就不奇怪了。」



我目瞪口呆地摸摸嘴边,发现指头上沾着液体残渣。



看起来好像鳞片。



深夜里,在一阵寒凉中醒来,看到妻子打开窗户。



「欸,怎么啦?你不冷啊?」



我一出声,她就转过头来,脸上好像浮现一抹猥琐的笑容。月光透过轻薄的睡衣,清楚照着她的身体。



「他们……」妻子面向我低语。不过,这话感觉并不是对我说,而是刚好说到一半的话牵扯着双唇,碰巧又在转过头时脱口而出。但是,三更半夜,总不可能对着窗外说话吧。我决定不加理会。



「老公……电波讯号肉眼看不到吧,但确实存在。我们的意识也一样。佛洛伊德说过,就连意识无法意识到的无意识,也的确存在吧。然而,若只凭藉看不看得到来断定存在与否,你不觉得实在太可笑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答让我脑中一片混乱。



「如果把这番定义扩大,互动就更容易了呀,虽然听不见,但确实存在;虽然摸不到,但确实存在;虽然不知道,但确实存在;虽然不存在,但一样存在啊。解放自己的意识,跃上这个舞台,就能加速修复目前所有行星整体性破灭的现象。」



我默默打开卧房的灯。



妻子在瞬间变得刺眼的室内表现出惊慌畏惧,难为情地望着我,接着关起窗户回到床上。



「今天有点累……」



她低声喃喃,之后没多久就进入梦乡。



我关了灯,静静望着透进房里的淡淡街灯光线,映在墙壁上。



想起来这就类似地震前兆的感觉。虽然感觉地震就要来了,却无法起身,一定得等到自己整个人真的摇晃起来,令人窒息的那一刻。现在,我正陷在那股毫无意义的气氛中。



在这件事发生不久后,妻子就介绍人偶给我认识。



我一回到家,儿子就乒乒乓乓跑过来,一副乐不可支地抓着我的食指把我拉往厨房。



「妈妈好厉害哦。」



他在厨房门口转过头对我说。



我一看,坐在桌子前的妻子又像上次那样,全副精神集中在眼前。原本打算出声叫她,但一想儿子刚才高声喊叫,拉着我进来,她不可能没发现,既然连头也不回,肯定是已经定神在「某件事情」上吧。于是,我保持安静,儿子也静静挨在我腿边。



眼前几天不同的是,妻子凝视的不再是眼前的一片虚空,她的视线集中在前方的一只胡椒罐,木头材质,高约二十公分,中央稍细接近葫芦型。妻子直瞪着那只胡椒罐,一会儿之后,从她嘴里又听见先前那段文字,朽腐破旧……之类的低吟。



隐约听见桌上传来一个微微声响,接着胡椒罐「砰」地应声倒下。



这时,妻子总算吐了口长长的气,抬头微笑看着我。那表情仿佛刚结束长时间的潜水。



「胡椒罐倒下了耶。」



「很厉害吧?爸爸!妈妈很棒吧?」



儿子使劲扯着我的袖口,兴奋地跳个不停,眼看外套快被他拉下来,我苦笑着走到妻子身边。



「是你弄倒的吗?」



妻子略带羞涩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学会的?我头一次看到呀。」



「上次不经意尝试一下而已啦。」



「真怪。你试过很多次啦?」



妻子好像耗费太多心力,只见她一脸苍白,手掌贴着额头。



「连刚才是第二次而已,不太容易成功呀。感觉脑袋里好像肿起来,一片空白。」



我拿起倒在桌上的胡椒罐,心想说不定罐子上绑着透明钓线。不过,妻子的个性并不会诓骗他人。我轻轻摇了一下,的确是如假包换的胡椒罐,里面只有胡椒粒摇晃的沙沙声。



「喝茶吗?」



我点点头,妻子随即起身。



「这种事对身体不太好吧?」



妻子没作声,抓了一撮茶叶放进茶罐盖子里。



我看着一旁玩耍的儿子,他开心地把胡椒罐一下弄倒、一下扶起。



「真想挑战更大的东西……」



妻子背对着我,斩钉截铁说道。



「挑战成功又能怎么样呢?」



我走到妻子身边。



「能隔空弄倒胡椒罐又能怎么样?你想想,做妈妈的沉迷于这种邪门歪道,对孩子会有什么影响呢!」



妻子转过头来,双眼直盯着,我仿佛想看透我的眼底,接着对我说。



「你害怕啊?怕老婆不再对你唯命是从?」



「你胡说些什么呀。」



「还是嫉妒?因为自己没有这种能力而嫉妒?」



妻子说完离开我身边。



留下哑口无言的我,她径自上了楼梯。



我抱起一脸快哭出来的儿子,没关系,没关系,一再安抚着他。



这时,我发现客厅沙发上好像坐了人,一个小个子的男孩背对着我,我小心翼翼窥探对方的脸。



是个人偶!坐在沙发上的,是个跟儿子差不多的人偶。



「这是阳一。妈妈买回来的。」儿子指着人偶说。



我把儿子放下来,观察一下人偶。之间从头到脚都很旧,带点古董的味道。头部像瓷器一般光滑,眼珠是带着虹彩的蓝色玻璃,还有眼睑,只哟将身子横放,眼睑就会像睡着一样阖起来。或许以前也用来表演过腹语术吧,人偶的嘴巴两侧都有裂缝,用手指拨开嘴唇,还能看到白色油漆剥落,已经发霉的牙齿,可以喀啦喀啦上下移动,身上的服装是黑白直条纹外套搭配小领结。结论是:死白的肌肤,上了蓝眼影的眼皮,嘴唇则像中毒的暗红色,完全给人低俗到无以附加的印象。



心想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商标,我将人偶一翻身,西装标签上有个看半天才看懂的英文字——「occupied」。此刻我实在一百二十万个不情愿回到妻子身边,于是将人偶栘到地板下,自己在沙发上躺下。



儿子也随即钻进我的怀里,我顺手开了电视,盯着画面。



「occupied」,按字典的解释是——占领,使用中。



面朝下倒在地上的人偶,发型像是涂了过多发油,让人不舒服的西装头,只有一小撮鬈曲的刘海垂在额头正中央。总之感觉很讨人厌。



妻子和我算是晚婚。我的父亲在公司里总是一副好爸爸、好先生的形象,事实上踏进家门,就摇身一变成了恐怖暴君,而且总在几杯黄汤下肚后爆发。从我懂事以来,母亲和我长年饱受父亲暴力折磨。每到深夜,母亲大概因为遭到父亲殴打的伤处疼痛,总会悄悄走出卧房,到洗手间冷敷脸部。或许我房间刚好在厨房旁边,每次冰箱打开的瞬间,冰箱橡胶门条破拉开的声音总让我立刻醒过来。那也是母亲为了暂且消肿而拿取冰块的声音。



其他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为的是压抑被打摇的牙齿产生的疼痛。



「今天怎么样哩。」



傍晚,当母亲准备晚餐时,总会低声喃喃,如同卜卦似的预测当晚父亲的状况。时刻刚好和电视上天气预报一致,母亲把这当作「爸爸情绪预报」,藉此将心中的恐惧轻描淡写带过。



高中即将毕业前,我在放学途中被计程车撞了,因为我和同学在路上打闹,所以事故责任在我。整个人倒在地上时头部受到重击,听说我昏睡了三天左右,等我清醒时,看到父亲在病房里。他坐在窗前,一脸憔悴,告诉我母亲过世了。



据说那天母亲一听到我出车祸的消息,立刻骑了单车朝车站飞奔,竟在路上遇到一辆无视警示灯闪烁横冲直撞的卡车,就此魂断轮下。



高中毕业当晚,父亲将母亲死后的赔偿金全数摊在榻榻米上,把其中一半推到我面前。



「我累了。这个家就此解散吧。往后怎么活就随你自己高兴。」



我压根没想要结婚。



所谓的婚姻,理应为他人带来幸福,我却不认为自己做得到。我也懂得或许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们彼此会有一种反弹的心理,甚至激起一股上进心,「一定要打造个幸福家庭给所有人看看!」但我没有这般豪情壮志。那么,自然有人质疑怎么现在我又是这个模样呢。回想起来,那一刻的我可能陷入一种病态,认为自己应该历经些许挫败、遭受某种背叛才对;该追求的使命并非顺遂的人生,而是活生生地践踏。就我当时的感觉,这才叫真正自然的人生。



我和妻子就是在那段时期相遇。当年她在一个小面店打工,那家面店小到就像嵌在闹区大楼的墙缝间,店内不提供座位,只能站着吃。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觉,该怎么说呢,还记得胸口立刻涌现一股熟悉的安稳。之后我经常光顾,大约过了半年左右,两人之间才开始出现像现在这样的对话。当时,被夫家赶出来的她漫无目的地工作,从小父亲下落不明,亲生母亲在无法独自抚养下,将她送进育幼院,她悲惨的成长过程几乎从未展过笑颜。为了不想要孩子的先生,前后堕胎过两次,最后终以离婚收场。



我想,在那次之后,妻子依旧持续「锻链」自己的能力吧,因为她脸上疲惫的神情日渐明显。好几次想提醒她,可能因为我也工作得累了,心里某个角落总抱着避免冲突、争执的强烈想法,此外,妻子的态度也摆明了不希望我过问那些事。于是,我也在「等待时机」的借口下,认为此时不该多说什么。



至于另一个原因,是妻子还是把家事打理得很好,看来也花很多时间陪伴儿子。有天,我回家后问儿子这天好不好,他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妻子用人偶跟他玩。



「阳一会跟我玩。爸爸也跟他玩呀。」



他吃力地把人偶拖过来,轻轻戳了一下那颗西装头,「说『你好』啊!快说『你好』呀!」不断要人偶向我打招呼。



人偶半睁的眼睛直瞪着地板,身子剧烈摇晃。



「说呀!快说!说『你好』!」



儿子拼命想让我看到他和人偶玩耍的模样。



「好了好了,这样会弄坏哦。」



我从儿子手上接过阳一。这时,手掌触碰到的胸口附近竟然有股无法言喻的温度,宛如厚纸板之类的触感,透着一丝轻飘飘、暖呼呼。我盯着眼睛半睁的阳一,儿子也随之屏住呼吸,似乎正等待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是活的吧?对吧?是活的。」



儿子结结巴巴问我,小手紧紧拉住我的长裤裤管。



晚餐依旧出现怪异的菜色。妻子动不动就将养生及「气」等字眼挂在嘴边,猛推荐给我的那道菜,看来像树皮之类捣成泥状,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我苦笑着推辞,手中的筷子只伸向熟悉的蔬菜和鱼。



「偶尔也做个咖哩或汉堡排如何?」



我侧眼看了一下儿子,想吸引他的注意,但妻子却似乎充耳不闻,完全没作声。只是默默一口口吃着玄米茶冻,偶尔和我目光交会时露出微微一笑,我却认为那反而是在强调,希望我对菜色别有怨言。看到妻子没表示,原本对咖哩抱着一丝期待的儿子大概也死了心,嘟着下嘴唇,用叉子把碗里的东西挖出来。应该是妻子刚才把阳一放回沙发上吧,越过儿子看到阳一的后脑杓。



夜半时分,我听到走廊上传来声响。



妻子和儿子都在身边睡得香甜。



我静静盯着天花板,感觉走廊上的动静逐渐扩大,虽然后续没再听见声响,却已经无法阖眼。没多久,墙壁另一头又传来挖掘的声音,一瞬间脑袋窜过一股令人麻痹的紧张。然而,状况又没严重到让我非得起身确认不可,我依旧躺着,拼命试图进一步观察那股动静。



这时,妻子忽然大大吐了口气,还夹杂着「吼——」的一声。



我看见她眉间的皱纹变深了一些。



我坐起身。这下子确定有东西在走廊上了。不过,应该不是人,我猜那声音来自迷途小猫或大型老鼠。我在门口用手摸到一本厚厚的书,在漆黑之中拿起那本书,轻轻打开房门。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也就是从阶梯刚好上楼的地方。



叩叩。



我到了走廊上,黑暗之中看得出有东西微微上下振动,用手摸到开关后,我把灯打开。



眼前突然清楚出现一个物体。那个人偶,阳一,就在声音来源的位置。我屏住呼吸静静观察,但人偶下方并没窜出小猫或老鼠。人偶上半身靠在阶梯平台上,下半身则懒懒伸直在阶梯间。我伸出脚尖点了点人偶背部,却没发现任何制造声响的来源。



我静静放下书,拾起人偶。阳一的双眼紧盯着我。原本想拿到楼下,却不经意看到楼下的墙上时钟指着凌晨一点。熄了灯的楼下看来比一般时候还暗,黑漆漆的,我决定把阳一塞在二楼走廊角落就好。



我不否认事实上自己真有些胆怯,当打开电灯的刹那,我眼中留下人偶自行挺着身子往上爬的残像。这当然是错觉,但它的身子就像棍棒似的,往上撑了一下。不过,真正议我无法置信的,却不是这件事。



我们家里,墙上并没挂时钟!



「把我丢进精神病院。」



妻子说完,就把脸埋进自己腿间,放声大哭。



那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班。



电话那头传来主任很不高兴的声音,我还是谎报发烧,请了病假。



妻子累积了好一阵子的疲劳,虽然嘴上说去过医院,但从没见过她吃药,也没看到就诊收据,似乎她本人对此相当排斥。我当然不可能勉强押着她就医,加上想要抚平这几个礼拜彼此之间产生的摩擦,决定带着妻子和孩子到海边的公园走走。



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人偶的事,总觉得多说无益。不过,我已经决定找一天把阳一扔掉。就连最初表现得兴致勃勃的儿子,这阵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感觉到这只人偶的诡异,似乎也开始保持距离,因此反对把它扔掉的只有妻子一人。



在那之后,家里开始到处贴上妻子不知所云的绘画,图案有的是多个菱形、三角形等几何图形重叠,最中央有只人眼;有的是几种极其鲜艳的色彩画出的云朵、波浪:还有黑白方块弯曲起伏,看起来像是被吸进纸张深处。而且,在这些图画里一定能找得到从没见过的文字。这种东西一天天贴满家中的墙壁。



过去我经常和妻子来这公园散步。港口停放了一艘大船,还开放内部参观,夏天则是观赏烟火大会的一处热闹据点。我和妻子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就在于聚集此处的人们总会散发一种「热情活力」,来到这里能让我们沉浸在这股气氛中。由于我们俩以往早巳染上一种类似被迫无意义放空的习惯,置身在这般鲜活的气氛中成了唯一的慰藉。此外,我们也认为这种欣赏方式才符合自己的作风。



妻子在说了要上医院就诊那件事后,突如其来掩面哭泣。



儿子和不知道哪儿来的小狗开心嬉戏,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我想,这是个好机会,索性趁势开口。



「一定是不知不觉累积过多疲劳,你也跟我差不多,没那么坚强的。」



我拍着妻子肩膀。



然而,她却依旧掩面,不停摇着头。



「如果不放心一个人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不,不是的。普通的医生已经救不了我啦。」哭得双眼肿胀的妻子抬头望着我。 「我整个人都疯了,完全没救了。」



「怎么会……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想过得幸福,好想好想得到幸福。」



「是啊,是啊,那就这么做呀。不要紧,不要紧的。」



「我……像我这么乏味的女人,实在对不起你,而且等到那孩子大了一定也不想理我……我好怕呀。」



「这种事大家都半斤八两啊。我活了快五十个年头,在一般人眼中,还不就是个和废物差不多的无聊老头。」



女子低着头好一会儿,双手放在腿上,揪着桃红色的手帕。纤细颈后的几根秀发随风轻轻飘荡。



「我被玷辱了。就在我们的卧室,每天盖的被子……」



瞬间有股强烈冲击朝我袭来,那感觉就像整个胃壁涂满了苦涩的砂石,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得沉默不语。什么时候?在哪?哪个晚上?脑子里不断翻阅着在那个家中的一幕幕回忆。



「知道对方是谁吗?」



好不容易只吐得出这几个字。妻子点了点头。



「网路上认识的。」



脑中浮现报上社会版惯用的字眼。以往总觉得那种事距离遥远,这下子突如其来近在眼前,偏偏还发生在自己家里。



「不过,我以为对方是女人。如果早知道是男人,我一定怕得不敢交谈……最初真的当作女性明友,而且对方用的名字是『露露』。」



「那个男人大概几岁?」



「我不知道。」妻子叹气。



「那个……你不是被欺负了吗?连对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吗?」



「因为睡着了……所以不晓得。」



我脑中一片混乱。仔细听起来,妻子多半是将噩梦里的胡思乱想和现实生活混在一起了。我忍不住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