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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1 / 2)



你抱着祷告的心情,打开厨房里一只只抽屉。



然而,期待落空,什么变化都没有……



胸口那股苦闷逐渐扩散……不该是这样的呀!抽屉的确在叫。



几分钟之前,就在那股疯狂的激动情绪浮现时,耳里听到的声音确实是从这个厨房传出来的。虽然没能直接看到那道拱形砖造分隔墙震动,但不可能听错嘛。



打开冰箱旁边的一排柜子,找过放调味料的抽屉、放盘子的,还有放杯子的也没错过……



这时,看到手边距离一个指节远的抽屉。



你在异常兴奋下,甚至听见血液咕噜咕噜灌到脑袋里的声音。



收放银器的抽屉!



蹑手蹑脚地走近,小心翼翼拉开抽屉把手,深怕一不小心弄坏似的。



磨得闪亮亮的银叉、小刀、汤匙,各种尺寸共有五套。



全都像软糖一样,扭曲变形。



「很好……34号……真是太完美了。」



你将叉子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五根分叉前端往内卷曲,看来就像枯木精灵握起拳头。其他有些分叉一根根像螺旋扭转,也有伸向空中,或是像人的手指一样张开;小刀和汤匙则扭成一圈,或是往两侧被撑开。



你拿起其中一支,用尽全力想恢复原状,餐具却文风不动。



「太厉害了……」



你再次赞叹,一把抓起五组餐具,一只手将餐桌旁的椅子挪到一边。一名脸皮被削掉的女孩躺在地上,肠子有一半掏出体腔外,双手双脚的指头只剩六根。先前双眼中紧贴的恐惧已不留痕迹,只残存凝望着空气的疑惑。至于心脏,早已在你击烂气管后平静地停止跳动。解体作业之所以进行得那么仔细,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她始终不「显神迹」。



你心焦、愤怒,使出极其残暴的破坏。



于是,在经历失败后感受到哀莫大于心死,决定送她一程,就在使劲全力勒死她时,响起那个声音。



剧烈震动的抽屉喀啦喀啦作响。



最贴切的形容就是久旱甘霖。



你对她满怀感谢,在简单默祷后立即着手善后。



「你在听吗……」



妻子困惑的声音把你拉回现实。



「这可能让你觉得很困扰……但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了。」



「嗯。我考虑一下。」



「那就拜托你了。」



你和妻子之间并无正式婚姻关系。她有两个女儿,都是和前夫生的,当初依照你的期望,保留与她们母女之间在法律上的关系。你手上握着从秘密基地拿来那根尖端扭曲的叉子,出神地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时,冷不防听见妻子对你说。



或许长女麻里子和母亲因为饱受生父虐待的关系,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没多久,就到外面四处借住朋友家,没再回来过。



妻子对女儿这些行为感到很过分,但对你来说,她的恶行简直是小儿科,不足为奇。



「晚上有什么计划?」



妻子这么一问,你简单告诉她有个新的演出机会,今晚和导演约好开会。



妻子大概对你的说明充耳不闻,最好的证明是她还等不及你说完,就忙着料理四岁二女儿的事。即溶咖啡瓶盖没关、菜刀随便丢在砧板上,妻子面对一切日常作息始终这么半吊子,愚钝至极。和你从小饱受拳头、香烟头等摧残,宛如军事教育薰陶下成长,在生活习惯上天差地别。不过,对此你并不后悔。甚至,感到快乐。



正因为愚钝,才不会察觉到你的行为。这无疑是最理想的伪装。



「杀人凶手说到底其实都是极端的胆小鬼啦。」



这个名叫庵头的导演,讲话时嘴巴几乎没张开。害得你每句话都得反问他好几次,而庵头也大费周章不断重复相同的事。导演的贴身经纪人飞快讲了一堆无聊的丰功伟业,什么荣获英国戏剧奖的鬼才,一下子又是本年度艺术选拔的不二人选,你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导演说,非常希望您能接下本剧的主要角色,《恶灵》中彼得一角已经深植导演脑海,挥之不去……」



你看看庵头,似乎想确认经纪人这番话,但他刻意别过目光,露出威严吸引你的好奇心,企图十分明显。



「这个嘛,我真能担纲这么重要的角色吗。」



「没问题……因为你,长得一睑杀人凶手样。」



庵头嘴唇紧贴玻璃杯,挑着眼神盯住你。



「这话听起来真毒。」



「是夸赞呢。」



「您看起来也是好一副凶神恶煞呀。」



庵头一听,这才「呵呵」笑出声。



那副表情就像被踩到肚子的老鼠。



「剧本已经出来了吗?」



「正准备开始着手,但构想大致底定了。」



「这样啊。」



「打算把这阵子报上炒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杀人魔端上砧板,好好料理一番。」



听到这话,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产品编号71A3072001D——目前营造出你一连串言行举止的,就是这玩意儿。



那颗六十瓦的灯泡在十三年又八十一天前,悬垂在你和后来编号为O号的女子头部上方。回想起来,你掌握到独创理论,发现向前迈进的征兆,也是在那一次。



当时,你的人生只为了别人而活,拼命努力的结果,在他人眼中不过就是残渣。当你知道真相后了无生趣,历经割腕、上吊、服毒……尝试各种自杀方法却未能如愿。想当然耳,你被送进精神病院,虽然经过治疗,也判断能出院,但宛如恶魔的自杀念头却等不及你踏进门,一个健步飞奔上来从背后抱住你。就这样拖着你,在心意不定的下意识中再次尝试,结果又重复着被救醒、活下去的戏码。到最后你已经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整个人就要崩溃。



终于到了某一天,你发现再这么下去自己真的要完蛋,干脆找个人把自己杀了吧。这个念头一起,你便到了旧时的红灯区、绿灯户一带,绕了几处公娼、私娼寮,想找到可以花钱委托办妥这类事的人选;也试着在电话留言广告里留下讯息——「征求愿意杀了我的人」。不过,听了留言后打来的不是恶作剧,就是大都年轻到连话也讲不清楚、脑袋有问题的人,徒增你的疲惫和绝望。



其中一名自称是知名广告公司管理阶层,名叫田中的男人,带着你来到一处空无一人的仓车,要你盘腿坐禅,在你维持这个姿势下,拿出麻绳捆绑。田中捆绑的技巧十分高明巧妙,使得你放在身后的双手,还有盘起的双腿丝毫无法动弹。田中不发一语,完成一连串作业后,把宛如成了不倒翁的你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透过绳索传来他那股兴奋相异样神情,让你感受到深切的觉悟与妄念,你确定这次必能有始有终,



成功死去,心底那份又害怕又雀跃的情绪逐渐升高。



接下来,田中拿出一只橡胶手套。这跟一般手套不同,最前端和袜子一样,各个指头相连不分开。长度直达肩膀之下,加上材质紧贴,戴上后整条手臂宛如一根黑色棍棒。



至于没戴手套的左手则抓了一把从没见过的大尺寸刀具,大概是工业专用刀吧,他走回来后,二话不说往我身上一踹。我听见体内传来肋骨断裂的声音,好像玩具被弄坏;在一阵类似触电的麻痹后,侧腹感觉到持续挨着五寸钉敲打的疼痛。田中无视发出哀号的你,顶着死尸般的冰冷表情,胡乱挥舞刀具划破你的长裤。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干嘛!」



面对出乎意料的发展,你向田中高声抗议,但整个人呈现以屁股为顶点的三角形姿势,想动也动不了。



「把你体内的秽物全掏出来……」



当刀具扔掉后,下一瞬间一阵剧痛窜过你全身上下,似乎从脚尖到头顶整个变成粉碎木层。这股疼痛剧烈到让你无法失去意识,只能任凭口中呕出血泡和胃液,持续发出听来像牛的低沉呻吟。接下来你听到一阵窗帘撕裂的声音,同时感觉自己背部以背骨为中心,骨头相肌肉硬生生分离:肛门好像噗噜噗噜地洒出什么液体,当然,老早就失禁了。



疼痛如火灼热全身,中间还透着几道水泥地传来的冰冷,直冻入骨髓。全身成了一个圆柱,感觉前后夹攻,残酷地折磨着体内。



就在意识逐渐模糊、绝望与痛苦夹杂中,你再次清醒,在凶暴愤怒中高喊之后,又因恐惧而啜泣得像个孩子。



这时,趴躂趴躂的响声传来,就像踩在泥泞中的脚步。



一切静止。



接下来你又被一脚踹向侧腹倒下,这次是面朝上。



眼前浮现遥远天花板上的灯具,还有建筑物的钢骨结构。



田中满头大汗,手套上沾着各种颜色的果冻状黏稠物及固态物,最前方的指端滴下如同菌类汁液的高黏度透明丝状物。



你发不出声音。整块腹肌仿佛消失,无法施力。



田中静静凝视着你,看得出了神,接着开始轻抚你的脸颊。手套不断传来血液、排泄物发出的腐败酸臭,就像热气薰蒸,刺激着你的鼻腔。你甩了甩头,试图抗拒田中的手,但他不死心,耐着性子继续抚摸。一瞬间,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温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你竟喜欢上了田中。双眼自然而然溢满泪水,忍不住呜咽。



冷不防地,一只手用力扭曲你的嘴,痛得嘴唇快裂开,你反射性张口惨叫,戴着手套的那条手臂却趁这空档,像支利箭冲进你的口腔,刹那间越过舌头,轻轻松松穿过吞咽肌,直闯食道。耳底不断传来墙壁出现裂缝的声音,原来是下颚关节正受到破坏。



田中把你整个人当作一只手套,把手臂一个劲儿的往里塞。



当食道阻塞时,你才知道鼻子根本一点用处部没有。嘴巴虽痴呆似地张得老大,仍不免慢慢窒息……在身体下意识渴望氧气的影响下,试着摇了几下头,却始终无法将那条手臂拔出来。而且前臂一大部分都在嘴里,连咬合也不可能。渐渐地,喉咙似乎和自己的肉体分开,感觉阴暗、沉重,连带着意识也如同离岸小舟,静静地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起初,还以为是一匹会说人话的马发出低俗的笑声:或者是远方雾气中湿透的大型肉块,因为被拖行在地上痒到忍不住,而发出咯咯咯的闷笑……



接着你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随即袭来的是剧痛和恶寒。



仓库里没有其他人,田中不知去向。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你旁边放着招得整整齐齐的更换衣物和一只褐色信封。和意识一起苏醒的痛觉就像燎原星火,在你的体内逐渐加剧,越来越强大。



用尽吃奶的力气下,你好不容易才起身,但立刻感到臀部一阵爆炸似的剧痛,可能一屁股坐在地雷上都没那么惨,你痛得跌在地上打滚。就算吐出口中的断牙残骸,但有如长颗大瘤的牙龈,加上肿胀的嘴唇,还是让你呼吸得不太顺畅:突然察觉脸上好像多了块东西,伸手一摸,才知道是往外突出的下颚。



试图放声尖叫,却只能发出呵呵呵……听来像是少根筋的人妖。目光随着旁边一溜烟窜过的蟑螂,才看到半开的铁门。



你勉力将自己的身体从地板往上拔,随手抓了衣服和褐色信封站起来。站在地面就像表演滚大球一样,摇摇晃晃。你知道一旦跌倒,就再也没有力气能站起来,于是得一步步谨慎迈向前。一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很难协调行动,只好勉强忍着如午后雷阵雨打在身上的疼痛,每踏出一步都觉得自己就要昏厥。



没办法打开铁门,只好整个人滑过微微开出的一道缝隙,接下来全靠重力作用,一点一点钻出去。外面黑蓝色的夜空就快亮了。想迈出两三步却停不下来,凭着一股蛮力往前冲。



喀啦。在一股像是折断肋骨的外力下,你顿时虚脱无力,再次跌倒。你闻到燃烧橡胶的臭味。随着一阵沙沙声,你整个人被拖行,接着被塞进一只充满黏着剂恶臭的小车子里,那股气味让你快要窒息。



「谁啊。混帐……」



车子开动之前,一个男人撂下这句话。



你面前有个年轻女子,把脸埋在开口撑起如喇叭的塑胶袋中。女子一手推落你跨在她大腿上的脚,接着用一双死人眼瞪着你不放。那双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似乎想慢慢观察你头盖骨内侧,白眼一下翻起,一下恢复,好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搽着艳红指甲油的指头,朝着你的脸颊慢慢戳过来。



「佐武。这什么啊?是人吗?」



「是你自己突然冲出来的哦。待会儿在医院附近放你下车,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吧。」驾驶座上的人说道。



「你还活着吗……」



女子舔舔手指,又伸过来戳你的脸颊。另一只手则紧扶着塑胶袋,片刻不离嘴边。



在你一阵猛咳之下,有个东西抖落在车子座椅上。是那个褐色信封。



一叠纸钞随意从信封口散出。



先是女子看到,从接下来的发展也能确定驾驶同时目睹到这一幕。



搭载着三人的小车突然改道,上了高速公路,往近郊山区奔驰。



接下来你的记忆断断续续,就像中间被省略的暧昧不清。车子在林道上多次急切方向盘后,突然冒出在挡风玻璃外的景致;一笑就垂下一丝唾液、嘴里老飘散赛璐珞(注:celluloid,由硝棉与樟脑混合加热、加压制成,是十九世纪末塑胶发明前广泛采用的材料,又称树脂。)臭味的女人;只有眼球骨碌碌转动,黝黑肩上还有着骷髅头刺青的黄毛小子;以及你在两人试图抢走你信封时拼死抵抗。你被狠狠地痛殴、刺伤,最后再次晕厥。



回过神时,你一个人站在一处废弃小屋里。手上拿着沾满鲜血的蝴蝶刀,胸、腹满是流着血的伤口,背后好像也多了几个洞。



男子倒在门边,整个身子僵硬蜷曲,像只虾子;朝他脸上用力踩几脚,他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女子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中间的桌子上,双手双脚各自往诡异的方向弯曲,看起来四肢都多了一处关节。你走到她身边,紧抓住上臂扭曲的部位施力。女子口中发出惨叫,但你不以为意,用尽全身力气。就在她那声宛如连珠炮似的外语哀号中,「啪啦」 一声,瞬间骨头破皮而出。你二话不说,一把抓起露出的骨头往外拉。接下来,将脂肪润滑的骨端利用杠杆原理缓缓施力,不一会儿皮肤和肌肉就像破杂志,轻轻松松一分为二,从中间断裂的骨头就在你手上。骨头前端呈现歪斜,你将那段断骨慢慢插入女子右眼。只见她一张脸早已沾满鲜血汗水眼泪,妆都花了,就像个把自己装扮成生日蛋糕的醉汉。断骨宛如蜡烛插在眼球上,微微颤抖。



你在小屋子里找到一片镜子碎片,表面擦干净之后,照了照那女人。



她尖叫了一声,然而又立刻说句「丑死了」,那口吻就像一切再也无所谓,随即笑了起来。接着她要求「拜托你,让我死了吧」。看看这张脸,就算苟活一命又能怎样呢。让我死了吧……这不是责难、不是讽刺,而是她单纯的祈求。



……这家伙此刻和我有相同的心情。



这时,你忽然觉得这女人好惹人怜爱。



「这些都是我干的?」



「没错。就是你。你速度又快、出手又狠。学过空手道吗?」



没有……你摇摇头,接着又加了一句,其实什么都记不得了。



女子微微一笑,再次要求你杀了她。



你双手环住女子……不,是O号的脖子,用力掐着。



就在女子双眼翻白、全身开始痉挛时,一阵低沉的地动传来。



居然这时发生地震……惊讶之余,女子已经被你勒得差不多半死。



室内突然亮了起来。



一扒起头,发现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忽明忽暗地闪烁。



耳边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才察觉女子呻吟着扭动身体。



你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轻了。



「你搞什么呀!」女子的语气中明显带着责难。



不好意思……你一道歉,随即换来女子的怒斥。



「你没发现吗……刚才灯亮了耶,这里应该没有电力才对呀。还有莫名其妙的地动……」



没想到女子被压扁的喉咙再度恢复,发出老太婆似的咯咯笑。



「你真蠢。当然是这样啊……偶花。」



「什么?」



「偶花……这可是杀个人耶……当然会出现一些偶发事件吧……真蠢。」



女子露出讨好的笑容,在桌上不停扭动着身躯,对于被折断的四肢碰撞桌子四脚,似乎不以为意。



「不管生或死都是偶发……全是神的作为。刚才这些现象,只不过是对于非神的你所发出的小小意见吧。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犹豫不决呢!正因为出现偶发事件,更证明神借你的手来执行死刑。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你在勒杀我的同时达到高潮,这可是好事。」



女子一口气说完这些,开始在桌上弹起身体,催促着你快点让她死。



你整个人骑到女子身上,这次可真卯足劲狠狠掐住她脖于。



只见她眼球膨胀,被刺烂的那一眼从蜡烛底部流出鲜血,在她齿缝间隐约看到舌头宛如缩着身子的老鼠。



地动再次出现,头上的灯光也随之忽明忽灭,但这回你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在场的两人都深信偶发事件是神给予这场杀戮的祝福。



突然,光亮加剧到如同闪光灯,接着是一个个灯泡在巨响中破碎。一股触感透过紧勒的气管残留在手中,就像压碎一枚嫩胡桃。在此同时,你失去平衡从桌上摔下来,呻吟中勉强爬起身时才想到,自己也遍体鳞伤呀。



好不容易站起来,发现女子已然气绝。



「男人是个女装癖啦……想当女人……又当不成。于是把这股挫折感发泄在被害人身上。漂亮又年轻的女性……基本上凶手的内在是个女人啦。」



庵头在排练场里对着呈U字形围坐的演员、工作人员解说。这些人和讲得慷慨激昂的庵头只要眼神一对上,就会露出象征「我懂」的表情,用力点着头。



你却没这么做。



「大概是从小受到父母或长辈各种虐待……不论他本人是否有自觉,总之,这种心理上的背景无疑地成了他的一种能量来源……」



「不过,为什么凶手只锁定年轻女性,并将她们严刑拷打致死呢?」



饰演刑警的男子发问。



庵头用食指指着那名男子,仿佛在说「好问题」,接着用刚才跟你借的原子笔轻轻敲打牙齿,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动机就是憎恨。表面看来吓人,其实却如同脊髓反射般肤浅。因为他的男性肉体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美丽的女人,既然这样不如彻底破坏……就像上瘾毒虫出现的刹那反应。这股憎恨此人类矮了一截、如同禽兽一般低等。折磨那些无力招架、抵抗的弱女子,就能满足他不正常的支配欲。」



除了你之外,在场所有人都「哦——」地表示感佩。



你脑子想着,那支原子笔给他好了。



0号的灯泡在你地下室里和其他「显神迹」的作品并列展示……



你将那对男女埋了,把男子的车开到半山腰弃置,之后搭了电车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住进医院。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几乎用尽田中那只褐色信封里装的钱。



你像个第三者,每天冷眼旁观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各项医疗作业,察觉到体内出现剧烈改变,就像在茧中的虫蛹。



你再也不想死了。不对,或许该说是欲望转换成更进步的形式。你不想自尽,而希望他人攻击带来的破坏性死法,你认为这样才最适合自己。不过,却不是先前田中在你身上尝试的受虐式迈向死亡。你希望有人给个机会,让你像名战士一样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死去。期待有个在智慧、体力上都符合能杀得了你的对手或组织,将一切做个了结……



此外,0号将两项残暴的个人欲望烙印在你心里。



一是单纯的杀人欲望,另一项就是「显神迹」。



你期待再次亲眼目睹显神迹,也想再杀人。



仔细想想,无论杀人或自杀,下定决心的部分其实没什么太大差异。两者原本都是可怕的行为,至于该避讳的部分就你个人印象面言,差别只在该克服的阻碍在前或在后,如此而已。



另一方面,那次0号的经历随着时光流逝,在心中的印象益发显现淬炼后的清晰鲜明。然而,并不是每个杀人凶手都曾亲身体验过「显神迹」,也有某些杀人过程就像擤鼻涕似的,不带任何意义、一个动作结束,属于低层次的杀戮。对照之下,所谓的显神迹……感觉就像拿著名为「生命」的筹码跟神这个庄家对赌。你深信在自己和活生生的祭品之间完美结合的瞬间,神迹才会彰显。至于0号认为原本就具备超能力的那种老掉牙论调,早就被你抛诸脑后、烟消云散。你认为所有人类,至少某些年轻女子,都理所当然地拥有这种能力。这一点,是你在接受白衣护士照料,望着白色天花板时洞悉的。



洋溢着生命活力的女人全都是某种电流的来源,于是每个人都具备将「精神」注入自己子宫内细胞的能量……



你出院后随即杀了一个人,隔了一星期再杀一个人。



神迹并未显现。



你陷入混乱、绝望,却维持冰一般的冷静,分析比较起这两起案例和0号的异同,想到的是被害人的精神状态。0号刚开始对死也感到旁徨、错乱、恐惧、愤怒,整个人被这些情绪牵着走,但之后她坦然接受一切。当她一旦了解状况后,就能以意志力控制,主动将精神集中在「死」这项作业上,全神贯注。从这个角度来看,其他两人相对之下,在赴死的过程中完全没参与。回想起来,很庆幸0号是名强力胶吸食者,对于习惯使用药物下引发的适度妄想与幻听的上瘾者来说,应该比较容易掌握脱离现世的状况吧。



要让死亡完全渗透,整个过程中不能只当个旁观者,包括你,以及那些要被你杀害的当事人,都必须亲自参与其中。



想要更进一步引发这些反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挫锐气」。换句话说,就是夺走这些女子们最引以为傲的部分。



是1号让我学会这件事。



1号这名女子在一个相当重要的状况下出现,当时你正思考着,未来是否还要继续执行这类凭藉着显现神迹的方式杀人。她是个初出茅庐的戏剧新人,同时也是激发你对戏剧产生兴趣的人物。话说回来,你们的交情也只有一晚。



「李·史特拉斯保(Lee Strasberg)这个人开设The Actors Studio这所演员训练学院……」



1号漂亮地发出Studio这个音。



「目前那些代表好莱坞的演员们,几乎都是出自The Actors Studio。」



至于她上的,则是据称曾正式在The Actors Studio进修过的日本人,回国后于巢鸭开设的戏剧学院。



「The Actors Studio实践的那套演技理论,就称为『方法演技』(method)。这套理论原本由一名叫做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ii)的俄国导演发明,之后李将其朝向更现代、更具体、更强烈的方向发展。探讨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诠释角色,或是遇到先前从没想过的角色,一旦亲身经历过剧中的空间,是否能当场灵活运用。换句话说,这套理论就是为了融入角色,成为自己一部分的技巧。」



「也就是说,无论面临什么状况,都要当作真实存在去感受吧。」



「嗯。故事之中可能发生任何事对吧?那根本是无法以常理解释的世界,因为要演得逼真,就得超越几重障碍才行。不能只想着岂有此理,或是自己办不到,而要将这种旁观者的排斥心态,一项项以自己的亲身体验重新演绎,转而以当事者的角度参与,渐渐掌握角色的感觉。这套理论主要就是谈这种技巧……」



回想起来,1号简直是在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在你面前,畅谈一套你最需要的论述。只是你一心一意光是在乎能否借由1号展现神迹,对于她的话全不放在心上。



结果1号始终不肯乖乖成为当事人。当然,她对你的急遽转变感到激动,虽然显露出愤怒与失望,但名为「常识」的薄纱依旧将她整个人紧紧裹住,反应平庸,或许原本就不该期望她像0号一样,在瞬间出现具有穿透性的强大能量旋风。1号似乎对这一切会错意,过程中突然开始劝我改过自新,「做这种事真是太可悲了……」「我不恨你。但总有一天你回想起自己的行为,了解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时……」或者「总归一句,你也是被害人哪……」,讲起一大堆牛头不对马嘴的大道理。



你听得不耐烦,看着牢牢被绑在椅子上的1号,忍不住出手拔起她的头发。



或许先前遭到殴打的皮肤有部分脱落,以致一手拔起的发量竞出乎意料地多,而1号的眼神一瞬间出现的些微变化,全逃不过你的法眼。你开始对1号发动攻击,将她一头头发几乎当场拔光,她整个人就像被掏空,好一会儿不发一语。你直觉认为这样还不够,接下来更在她脸上淋了打火机油点着,然后立刻裹上毛毯灭火,趁着一张脸还热腾腾、发出焦臭时,用戴着工作手套的双手使劲摩擦。浮肿的肌肉和皮肤宛如污垢,在摩擦下层层剥落,掉在脚边。你无视1号的痛苦呻吟,继续摩擦,发现工作手套的纤维被血、肉阻塞后再换双新的,就这样仔仔细细琢磨着她的头部,长达半小时左右。最后,1号的脸成了没有凹凸的光溜溜肉块,就像火柴头。



你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



「啥?什么啊?」



先前那副装模作样的高姿态彻底消失。一瞬间,1号剥除以往下意识中覆盖在表面的一层层装饰,显露真实的内在。



「这到底是什么呀?」



「……你的脸啊。」



顿时一阵足以振动房间空气的响亮笑声,从1号张得大大的艳红双唇间发出。



那笑声忽高忽低,持续了好一会儿,接踵而来的是长长的沉默。



多年来包括自己和他人公认成为她生存动力的那副美貌,如今却被破坏到再也难以恢复,她细细品尝着眼前的现实。



房里的一切呈现紧绷,就像准备等待下一瞬间的到来。



「方法,」1号吐出这两个字打破沉默。



「好吧……好吧……既然这样也没办法了……就让你杀了我吧。让你见识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方法演技,换来被疯子杀害时女人的绝望和极度痛苦。你可要好好记住。」



就在一刹那,1号摇身一变成了现场的主导者,以当事人的身分主动掌握你和她自己。一股不寒而栗的预感窜上你的背脊,你将铁丝圈套在1号脖子上,中间还插入一根铁棍,接着轻轻扭转。棍子每绕一圈,铁丝圈就往内缩一点,只见她的脖子就像沙漏的腰部,越来越细。



1号双眼直盯着正面墙壁上的一点,仿佛陷入冥想。



突然,叽哩哩哩哩……响起一阵恰似砂砾摩擦的声音。



这是你和1号共同创作的离别之乐。



接下来房间里到处轧轧作响,同时出现砂砾摩擦声,就像大草原上的虫鸣。



你持续张望着四周墙壁,不放过房里出现的任何变化。



那里就像个旧酒窖,四面以剥落的砖块砌成。



滋哩哩哩哩……叽哩哩哩哩……



1号猛烈地晃起头来,她早已失去意识,面无表情,所谓的头部仅剩一颗偌大的球体,在限缩的可能范围内用力摆动。你觉得勒紧的铁丝圈好像从内侧被往外推,于是更加把劲绞紧了。在她红色头皮上清晰浮现出血管,这时,她的脖子已经被勒得到该只有成人的三根手指头。



你察觉到异物划破空气,一抬起头,马上有个东西擦过脸颊,落在地上后发出重重巨响。



是一块砖头。



定神一看,才发现原本砌着砖的地方开了个洞。



接着又是一块砖头飞过来,闷闷地打在肩胛骨上。



「妈妈……」1号的声音直接窜进你的脑子里。



然后,她的脖子响起啪滋一声,一颗头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低垂在胸前。



脑袋受到突如其来的剧烈冲击,你的视线也跟着一片黑。



醒来时,你侧躺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板。



面前出现的是坐在椅子上的1号,用她被束缚住的双手抱着一颗红色大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