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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1 / 2)



照雄推开那扇生锈房门时,老人已经戴着那顶铁制的「帽子」。



「早啊……」



拖得长长的尾音,伴随着老人勒紧绑在自己下巴皮带的轧轧声。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照雄沉默避开散落在水泥地板上的可乐罐、空茶罐,还有弄湿后长满霉菌的杂志,慢慢走近。



「今天脸色看起来不错啊。」



照雄站在老人坐的椅子背后。从这个位置比较好操纵「帽子」扳机。顺序不会有差错,因为已经数不清重复多少次了。



他就定位后,老人鼻子大大吸了一口气。原本微低的头突然抬起来,整个上半身贴在椅背上坐直。



「今天很好……风和日丽……非常好。」



照雄缓缓触摸「帽子」表面。沁凉的金属触感虽然代表晴朗的天气,却也提醒他目前正值二月寒冬。头顶那扇位于半地下室的小窗外射进几道光线。



「帽子」随着老人的一呼一吸微微晃动。



这顶铁制的「帽子」呈现完美的吊钟曲线,在看似郁金香的容器中插入一把手枪。枪身部分刻着W.W.Greneer's Humane Death-row Convict Killer一排字,这「帽子」本来是用于死刑犯的刑具,显示一刹那即可达到目的,不需多承受痛苦。



照雄旋开枪尾的螺丝,取出先前装填的子弹,换入从口袋里掏出的弹药。两颗都隐隐闪若银色光芒。



这具机器一次只能装填一发子弹。



「……必须敬畏愤怒与月光……我等……」



当老人开始喃喃低吟,照雄撑住「帽子」的枪口,让枪口紧贴头顶。设定的目标是希望贯穿头盖骨的子弹能一路沿着下巴正下方或颈部中段,直达脊髓,只要弹道稍微偏差,就会从背部或颊骨射出。虽然截至目前尚无经验,但老人若伤成这样是否还能保持人类的理性,全是未知数。而到时对付发狂老人的武器,就只有墙边那把为了「突发状况」准备的斧头。



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眼前那片水泥打造的昏暗漫长空间,缠议他感觉茫然无际。



老人完成祷告,周围的声响消失,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后,开始出现耳鸣。



「照雄……动手吧。」老人低语。



脱下「帽子」后,老人习惯性叹息。纵使努力维持平静,依旧难掩眼神中的失望与愤怒。



「还以为今天一定没问题的……」



照雄垂头丧气,双手抱胸。



老人站起身,从位于房间内侧的笼子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走回一处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来。外头传来阵阵鸟鸣。



「照雄……我想,我们彼此都很了解,但这不是惩罚……这是慈悲、是祝福。」



不一会儿,老人放下手边的书,瘫靠着墙,抬头望向浮现污渍的天花板。



「我觉醒之后,首次自行食用的贡品就是在法国孔泰地区山麓。碰巧有个下山的樵夫,我便张牙舞爪,打算乘机攫取一大批肉,岂料那贼子的力量大得出奇,害我没能如愿,最后只在他肩头上扯了一把。过一阵子,我听见村子里有个疯子出没的传闻,据说连续吃了四名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孩。那个贼子樵夫变得以四肢爬行,攻击家家户户,只要一见了人就扑上去咬。」老人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完全不痛不痒。就连看着那人最后遭受报应,活生生处以火刑时也一样……我甚至认为自己这股能力是上天的祝福,更深信这是能充分彻底使用的特殊工具……不过,四百年的『生』确实也太长了……花了四百年,我才察觉上天不是祝福我,而是在玩弄我呀……还让我赔上自己九个孩子。我希望自己这惨遭命运摆布的血脉能到此为止,而我这个被神玩弄于股掌的人,最后的可悲心愿,就是你这第十个孩子能以善良的『神之子』重新开始。这么一来,你会生下自己的孩子,将他养育成人,这孩子将来也会再有孩子。期望我们这一支血脉像人类一般,理所当然的永续下去,也就是拥有代代相传的『生命之树』,而一切起点就从你开始。这就是我的希望。这五十年来,我虽靠理性抑制原始野性,但回顾『丑陋的漫长一生』,也只不过是虚应一时,完全不知何时会再露出真面目。一旦现出原形,我又会成了到处乱吃人的怪物,必定再次堕入混沌之境。我老了,老迈将减弱理性,因此需要你的决心。这不是单纯的自杀,而是由你把我送到来生,而你将因此有了『以神子之姿存活的觉悟』。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照雄沉重地盯着脚趾,一动也不动。



「或许你认为这是强词夺理……不过,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老天爷的强势作为,父母的强人所难……」



老人瞥了站在旁边的照雄一眼,似乎已经死心,摇了摇头俊站起来。



「你今天魂不守舍……等你下定决心再来吧,不过,下次务必要成功。」



老人带着书,走向笼子,这时照雄总算正眼瞧他,跟在后头。



老人自行进到笼子里,从一整面的书柜上换本书,接着躺在铺了好几层的干草上。



「这礼拜会遇到月圆……把笼子锁好。」



照雄听了老人的话,拿起放在入口的鈇制特殊锁棒插在笼子门闩上,顿时发出上锁的金属声。



老人埋头阅读了好一会儿,发现照雄并没有离去。



他抬起头,看到一旁双手低垂的照雄。



「怎么了?」老人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低沉的呜咽。



「千鹤……我女儿被杀了。」



两人并肩坐着。脚边是一圈带着红晕的夕阳照射下的光影。



老人几次想开口,犹豫着要说出口的话。



他捡起手边的小石子,一颗、两颗,往对面的墙壁丢,直到丢到第三颗才停手。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没办法赞同。」



照雄头低低的,完全没抬起来。



「……人类社会有法律,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人也有共识,将一切交由法律裁定。照你所说,目前已经展开调查,也还没下结论。说不定不久后就能找到凶手。」老人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失去孩子的悲哀我懂。连你在内,过去我也曾经拥有十个儿子呀……」



「不对!」照雄的反驳简短有力,像要划破空气。「我跟你不一样……是你杀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不是被杀的。」



「……照雄。」



「爸爸……我曾经发过誓啊!我对妻子、女儿说过,一定会保护她们……为了她们……我什么都肯做……我发过誓的呀……」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警方自然会全面缉凶……我这个让你鄙弃的老爸应该帮不上什么忙吧……」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照雄站起身。「我不是来求你帮忙,只想问你「觉醒」的条件!



「这可不成……」



「为什么?我又没对你有任何要求。我只想使用原本存在自己体内、这副身躯里的能力!那是属于我的呀!」



照雄拉扯自己的衬衫大吼。



「……照雄,你搞错了。当初我请求那名『吉普赛女子』为我『封印怪兽』时,条件就是『永远』。且不论已经觉醒的我,那股野性早就从还没觉醒的你身上连根拔除抹净,什么也不剩。你自己对着那面镜子看看,你全身上下还有哪里潜藏着狼人后裔的任何痕迹。」



照雄盯着墙上那面有着裂痕的镜子,看到镜中的自己。从衬衫脱落的钮扣间露出来的根本称不上肌肉,只是白皙柔软的皮肤。



「哈哈……简直像只小白猪。」



照雄全身虚脱,当场瘫坐。



老人伸出双手撑住照雄的身子。



「还好死的是杏树跟前夫生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接下来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要紧的。女人比我们想像中来得坚强、聪明,只要再有自己的孩子,一定能抚平这次受的伤。然后,你就能在众人的祝福中活下去。你的过去和未来不只有我,还充满了九位兄长的祝祷。」



照雄在老人怀中,身子不住轻轻颤抖,老人以为他正在啜泣。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嘲笑。



照雄瞪着老人,甩掉扶着他的双臂,站了起来。



「爸爸……你果然是怪物。我们人类没办法这样思考,失去的生命再怎么样都无法挽回,也不像填充材料一样能找其他东西来填补、替代。会这么想的根本不是人,是禽兽!」



「儿子啊,别再这样辱骂我、指责我。」



「爸爸……警方根本坐视不管。对他们来说,千鹤只是一个数字。现在虽然表现得一副切身之痛,但只要之后发生其他案子,就会一下子更换所有搜查人员。就跟银行一样呀。爸爸……现在已经不是你当年奋斗苦撑的十八、十九世纪,而是发现一个八岁小孩全身被放血,也简单说句『真罕见』就结束的时代。唯一变化的只是统计数字从八变成九啊。」



照雄喘口气,调整呼吸,老人则眉头深锁凝视他方。



「爸爸……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和杏树已经决定了。如果还找不出凶手,我们俩就一起死,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好眷恋的。女儿死了,剩下凶手逍遥自在的世界,再也不值得待下去。」



「……血。」



老人打断照雄,静静竖起食指,脸上浮现的复杂表情霎时消退。



「全身被放血吗……」



照雄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后,老人说了。



「那好吧……就找找看。」



照雄抬起头来。



「不过……你得先立三个誓。第一,如果我告诉你凶手是谁,绝不可再提自杀一事;第二,万一对方不是人类,你要让我全权处理;第三,如果凶手是人,就让警方来解决。你唯一要做的是暗地搜墓议凶手无所遁形的证据,不着痕迹地送到警方手上。这些你做得到吗?」



照雄用力点头同意。



「绝对不能反悔啊。」



老人目光严肃地看着他。



照雄面对面感受到那股眼神中,似乎隐约带有父亲过去的无情、身为狼人的残酷,前臂不由得生起鸡皮疙瘩。



「后事办过了吗?」



「还没。今天早上……遗体才解剖完送回来,打算后天举行。」



「这样吗,那我得先跟孙女打个招呼。」



老人伸出争头抵着下颚,陷入沉思。



银幕上出现一名即将面临死期的男子,正试图在湖面上的小船中,和多年来各持己见、僵持不下的女儿达成和解。照雄在这个老旧又没暖气的电影院,坐在空荡荡的角落,回想起妻子昏厌般睡去的脸庞。



杏树的哀叹一天比一天强烈,却不是一般那样兴之所至爆发的激情,而是不断不断往自己心里收缩的形式。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的杏树,经常哭到虚脱,眼皮浮肿、溃烂,就像挨了揍;双眼空洞无神,在屋子里摇摇晃晃来回踱步,累了就随地一倒,哪里都能坐。没力气进食加上无法成眠的妻子,虽空有一条命,但眼看肉体、气力都一丝丝、一点点消失,似乎想在不知不觉中就这么被埋葬。



夜半醒来,发现妻子站在漆黑的房间里。



就连「怎么啦?」也问不出口,只能保持沉默,唯有这一刻妻子才不再啜泣,脸颊闪着道泪光,凝望着天花板,「快过来……快过来」,口中不断喃喃低语,如雨滴一般。



把碗中的食物直接倒进嘴里、吞咽,持续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



今天早上,「你……只有一半啊……」妻子盯着墙壁不经意开口。



「什么意思?」



「真好……有那种体质。」



妻子脸上隐约泛起一丝微笑。



照雄沉默不语,停下正在洗碗盘的手。



妻子站了起来,虚弱摇晃的脚步宛如随风飘荡的毛巾,缓缓走过来。一头乱发像被狂风吹袭。她伸出蜡烛一般细的手指戳了照雄一下。



「真想和你交换。你不会觉得难过吧。」



「你说什么傻话!」



照雄扯着嗓门大喊。没想到妻子却像泄了气的布袋,失声笑着。



「一开始我以为……她毕竟是我跟前夫的孩子。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所谓的难过,跟人类的哀伤在本质上根本完全不同哪。」



杏树死盯着照雄。然后走到佛坛前,抱起装着骨灰罐的小箱子,狠狠往地板上摔。隔着外层绸缎布料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小箱子在地板上滑行,撞到梳妆台才停了下来。



「把千鹤还给我!你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吗!什么都做不了吗?真的没希望了吗!」、



杏树不断呻吟,一面紧揪照雄,对着他的胸口胡乱挥拳,直到一口气喘不上来才当场虚脱。照雄联络了岳母,之后就交给她。



千鹤遗体回到家的那晚,两房一厅的公寓里只有岳母、照雄和杏树三人。葬仪社来设置了简单的小灵堂,千鹤就躺在灵堂前的那床被窝里。她穿着一件浅桃色底,上面有着小小金鱼图案的浴衣,刚被送回来时身上只有一件白色浴衣,是后来岳母帮她换的。



「太惨了。这么小的身体,却全身密密麻麻……都是缝补的伤口。整个人像件行李一样……真不忍心让她妈妈看到呀。」



岳母面对低着头的照雄,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



失魂落魄的杏树一次次抚摸着千鹤的刘海,似乎不厌倦地为她整理。



午夜两点,照雄为岳母和妻子泡了茶,两杯茶中部搀了医生开的安眠药。当药效渐渐显现后,两人都当场睡着了。同时,外侧走廊的铁制楼梯在平静中轧轧作响……接着是低沉的敲门声。



父亲拄着拐杖,一身黑色西服站在门口。他面对打开家门的照雄不发一语,径自走进屋内,对睡着的两人正眼也没瞧一眼,直接到了浴衣少女面前跪下。



「Raro antecedentem…scelestum deseruit…pede Poena claido…」(注:出自罗马诗人荷瑞斯(Horace)的《歌集》(Odes)。拉丁文的原意指「正义或许迟到,但不会不到。」)



老人低吟着,一面脱下黑色皮手套,指尖轻抚小女孩的脸颊,同时默祷。



直到照雄到他身边才抬起头,接着老人更弯下身子靠近小女孩,用力吸了一口气,抬头后细细品味停留在鼻腔中的气息,双眼凝视得出了神。



「这个……应该……错不了……相思树?不对……是杉树……」老人喃喃自语后呼吸显得平静一些,转过头问照雄。「是从哪里放的血……」



「颈动脉。」



老人翻开浴衣衣襟,拆掉缠在颈子上的绷带。失去血色、看来就像白色橡胶的皮肤,从裂口能看到里面的层层肌肉,令人联想到鱼鳃。



老人又闻闻伤口。



「是人类……杀她的是人类。」



老人嗅着小女孩的手,接着将鼻子凑近脸旁。这时,老人的动作突然静止。



「怎么了?」



他举起手,示意照雄别出声。他的模样仿佛在「仔细倾听」气味。



「那家伙可能碰了她的脸……为什么呢。」老人握着小女孩的下巴,捏开她的嘴,日光灯下出现一排白白的牙齿。老人像要强吻似的将鼻子凑到千鹤嘴边。这一次,闻了好久。



「那家伙揪住千鹤的舌头……」老人说完站起来,要照雄帮小女孩把衣着重新整理好,看来已经确认完毕。



「到底是怎么回事……」



「舌下有一处奇怪的刺伤,凶手一开始肯定想从舌动脉或口腔内的颜面动脉榨出血液,却没能得手。因为这两条血管比较细,加上舌头是一整块肌肉,一不小心伤到会立刻收缩。毕竟,时间也不够吧。」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不过,我曾在德国普鲁士地区遇过一个崇拜吸血鬼的家伙,为了精心打扮尸体,就从口腔内放血,目的在于减少损伤,让遗体能复活。那家伙说,女人颈子上的刀伤怎么看都觉得很惨……不过,那家伙下手的是他自己花钱养的风尘女子,所以他拔了那女人的舌头,把她整个人倒吊榨血,前后整整折磨了三天三夜。」



「凭什么知道是凶手干的。警方和负责解剖的法医也都碰过千鹤呀。」



「那些人会戴上手套……除了凶手,不会有人直接用手揪千鹤的舌头。我察觉得到那家伙手上分泌的油脂、工作时留下的气味。此外,我大概也了解那家伙的心情。」



老人闭上眼睛低语。



「……兴奋。或许该说『欢娱』更恰当……」



银幕上开始跑着演职员表。



座位下灌来一阵冷风,照雄忍不住打个哆嗦,竖起外套领子。



「此外,这其中都是我多年来闻惯的气味。一个是雪茄。还有姜饼和巧克力的香味。Saint Luis Rey……Regios(注:知名古巴雪茄品牌。)。最高级的Robusto。剩下一种则可说是链金术师的生命——锑,加上氧化钡、铅混合之后,溶解、升华而成……照雄……你要找的人抽雪茄、使用手枪……」



父亲的声音始终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岳母开的简餐店已经拉上铁门。照雄经过一排工厂,拖着空虚的脚步回到家里。他觉得……还得再听听父亲的建议才行。他曾试着筛选出几名可疑的刑警跟踪,却没有任何收获。



他没有父亲那般「具鉴别力的嗅觉」。当初乍听父亲那番话时深信不疑,此刻却感到不是那么可靠,简直无法忍受自己的无能。



一看到屋里有警察,他下意识紧张了起来,先前对警方的感激已消失无踪。一想到凶手可能是眼前这个人,或者是此人的同伴,打起招呼来也不免带着紧张。



岳母为躺在被窝里的杏树按摩背部。



屋子里的人一看到照雄,顿时陷入沉默。



「我们想再次……请教一下失踪时的状况。」



两名刑警坐在被窝旁,其中较年轻的一人带着微笑,似乎想缓和尴尬气氛,说明了来意。



「两位是同居关系吧。」



照雄点点头。其实管它同居还是具有法律效力,心情上并没有任何不同呀。但每次只要提出问题,他们一定劈头先确认这一点。



「听到千鹤失踪时,您人在哪里呢?」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在岳母的店里帮忙,所以那天和妻子到傍晚都在简餐店。」



「这我可不能作证哦。」岳母突然撇清似的低声喃喃。「那天我腰不舒服……中午过后就到二楼休息……我一睡就睡到傍晚,楼下全交给他们夫妻俩。」



岳母连正眼也没瞧照雄一眼,一个劲的轻抚着杏树的身子。



只见杏树茫然盯着榻榻米,似乎没听见其他人的对话。



那天下午,中午尖峰时段一过,就放下店门口的门帘,接下来的准备工作交给杏树,照雄没做任何交代,一个人去找父亲。如同往常,再一次没能成功扣下扳机,照雄便在傍晚回到简餐店,才从杏树口中得知千鹤下落不明。



「什么意思?」



「事实上,被害时间大概得往后延近一小时。」



中年利警总算在这时开口,一脸质疑地瞪着照雄。他用嘴衔着手上的笔记本,随即摸起大衣口袋找东西。脖子上那条手绘诡异图案的领带,正显示这人的糟糕品味。



「哦哦,找到了。」刑警拿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纸张。「这是从站前商店街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列印下来。照雄先生,这是你吧。」



照雄觉得在场除了杏树之外,所有人的目光、耳朵全朝向自己,忍下住想大骂「开什么玩笑啊!」但还是勉强克制住。



「我不清楚。」



「是吗……这是拍摄的时间。」



刑警指着书质粗劣的列印图片上方,将时刻记在便条纸上。



「我和内人在一起。」



「没办过入户籍的手续,还摆什么一家之主的架子……」照雄还来不及说完,就被岳母开口打断。



「我知道了。总之,这两三天能不能麻烦您拨出点时间呢……敝姓中田。」刑警递出便条相列印图片。



两名男子离开后,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你……是孤儿吧。没有父母、兄弟、亲戚,根本就是被遗弃的嘛。」



照雄没搭腔。这些生平资料都是假的。



「还说什么将来可以放心……全都是睁眼说瞎话!」



「……我出去吃饭。」



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的照雄走出房间。



直到他关上家门,岳母的一句句短促怒骂仍不绝于耳,他却连头也不回。



笼子前面堆着猫、鸽子的尸骸。潮湿的血液弄脏地板,就连天花板上也沾到飞溅的血迹、皮毛及羽毛,让人想像极尽疯狂的情景。



照雄寻找父亲的身影。



「……爸爸。」



一阵低吟从房间角落传来。空罐在昏暗中滚动,不知道滚到哪儿后缓缓停下来。



老人在笼子另一头。他刻意蹲低身子躲在房间的一角。



「爸爸……是我。你不要紧吧?」



一件用白布制成的简单套头衫上沾满血迹,老人很明显地不停颤抖。



照雄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裸露在外的肩膀。



从另一面抬起头后,终于露出父亲熟悉的脸。嘴边全是鲜血。



照雄一察觉到事态,就看到父亲目光低垂,遮住嘴边。一瞬间白牙似乎闪过精光,又随即消失。



「真是太悲哀了……还以为自己已经有了部分决心,训练到随时保持理性不轻易动摇……结果,只不过几个小时接触到世间的风、月光,就完全迷失自我……定力实在太差了。真是没用……整个人只沉迷于狩猎的快感,一心想的就是如何让身体、牙齿变得更刚猛。我让整个人陷在风暴一般的兴奋,疯狂攻击,虽然也出手伤人,但还好没酿成大祸……」老人抓了手边的金属制品拿起来。是「帽子」。「趁现在……求求你,就趁现在!你已经掌握凶手的资讯,我已经没什么好帮你了。你就算靠自己也能渡过这个难关……拜托你!」



「爸爸……警方怀疑到我身上了。」照雄绕到老人面前,紧抓住他的手臂。



「怎么有这种事!有什么证据……」



「这就是证据!千鹤遭到毒手时,我正好来这里呀。」照雄胡乱掏出先前收下的列印图片,递到老人面前。「我没有不在场证明。连一开始相信我的岳母,现在也怀疑我了。我先前告诉杏树回家休息,但看了这张照片就知道我说谎。」



老人茫然盯着那张列印图片。



「爸爸……没时间了。得赶快找出凶手才行……时间不多啦。」



老人文风不动,只是出神地盯着列印照片的那张纸,以及一起掉在地上的便条。



「这是刑警留下的便条,上面写着拍摄的日期和时间。」



老人拾起便条,目不转睛凝视着,接着凑到鼻子前。



「照雄……恭喜你。这上面沾的口水含有千鹤的血,就是啃过这张纸的人喝了千鹤的血。」



「可恶……」  、



突然有个声音像从地底传上来。



照雄一转过头,发现一抹黑影逼近,还有个物体朝自己正面挥落。



哆地一声,类似球棒殴打的声音,伴随着老人推开照雄时的闷哼。



披头散发的杏树一脚跺着老人的背,作势要拔起那物体,每次扭动一下就发出哀号的父亲,单薄的背后竟插着一把斧头!好不容易像铲子一样撬起一块肉,才让斧刃脱离父亲背部,杏树却再次抓起斧头挥舞。



原先靠在墙边的斧头不见了!



「原来是你们……背着我干什么好事……」



杏树面目狰狞地跳过地上一件件障碍物。



「等等……」



照雄一面伸出手,斧头却对准那条手臂砍下来,衬衫衣袖应声撕裂,拉了道开口。



老人打算贴近杏树身后,从背部制服她的双手,斧头却在一瞬间戳进老人腹部。一阵闷声之下,老人紧握住斧头柄,靠着身后的墙壁跌坐在地。



看到老人吐了一大口血,杏树忍不住尖叫。



照雄飞奔到老人身边。



杏树愣在原地,双手掩口。



「我没事……」老人勉强低吟,咬紧牙关,自行将插在腹部的斧头拔出。出现一个碗大的伤口,暗褐色的消化管从腹腔滑落。「小姐,可以请你再砍一次吗?」老人将斧头柄递向杏树。



「这是我父亲^」



一听到照雄的话,杏树当场虚脱,放声大哭。



直到四周陷入完全的漆黑,三人之间才总算有了像样的对话。



照雄到笼子里拿了美国顶级名牌Coleman的露营灯,放在两人中间。



在灯光照亮整个室内时,老人伤口已经止血,杏树看到先前裂开的口子逐渐愈合,惊讶察觉到眼前这状况的老人,对杏树微微一笑。



「详细情形请小犬对你解释,但如你所见,我^并非人类。」



照雄开始慢慢说明自己父子的状况,同时一面确认杏树是否能理解。



之后,话题转到千鹤的案子。



「杏树,杀死千鹤的是中田……错不了。」



「该怎么办呢?」



「交给司法吧。你们的世界里有严谨的法律,应该让法律来制裁才对。虐杀无辜女童的凶手该怎么处置,有先前的判例为标准。」老人探出身子。「我存了一些宝物。那是我多年来到处收集下来的,足够让你们俩往后赖以维生。只要你还愿意接受小犬……我打算把宝物全留给你们,你们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我保证你们生活安定。」



「爸爸的意思是,既然已经知道凶手的真面目,接下来就等他露出狐狸尾巴,或趁对方不备时搜集证据就行了。」



杏树不作声。



「目前只能忍耐。千鹤的遗体已经火化,仰赖的间接证据是血液气味,也就是说,唯一的记忆只有我的嗅觉……」



「问题在于……警方对我的质疑,这一点只能靠杏树帮忙。」



「真的是那个警察吗……」杏树紧抱双腿,盯着脚尖。「真的吗?」



父子俩一起点头。



「……公公,那么,可以请您杀了我吗?」



老人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求您……杀了我。」杏树站起来,眼中出现异样的神采。「我不在乎凶手被逮捕……被审判,反正杀了一个人也不会被判死刑。但我不想跟那个杀人凶手活在同一个世界了。既然有这个机会,您杀了我吧。」



杏树又捡起斧头。



「求求您!很简单吧,这种事您应该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一定能帮我!」



「快住手!」



照雄伸手想抢过斧头,杏树却往后退几步,提起沾满血迹的斧刀抵着自己颈子。



「不是杀过很多人了吗!现在多杀一个女人有什么难的!」



老人别过目光。



「原来你们的心不过如此……果然只是禽兽。要一个受满腔愤恨折磨的女人再生孩子?怎么可能!我连活都不想活了!」



「把斧头给我……」照雄上前一步。



「那,我自己了断。」



杏树停止呼吸,抿紧了嘴。



两人怒目相视,情绪紧绷到顶点。



「别闹了!」老人发出一声怒吼。「……我去杀了那家伙……这总行了吧。」



夫妻俩盯着老人。只见他站起来,腹部只剩一道浅浅的伤痕。



「交换条件是,你得赌上灵魂答应我,相小犬恩爱活下去,不可寻死……还有一件事……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