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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他人事



这场景,我曾在电影上见过,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卡在翻落悬崖的车子里。伸手摸摸膝盖,指尖陷进烂桃子似的肉里,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被安全带倒吊在半空中而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更胜疼痛。前方裂成白茫茫一片的挡风玻璃,像腐朽的栅栏倒在引擎盖上。我的麦当劳奶昔和凉子的可乐飞出杯架,泼洒在撞得凹凸不平的车顶上,连同高速公路的收据和零钱一起散落在那里。原本摆在置物箱里的手机,不晓得哪里去了。脖子好重,不想动。视线这么模糊,是血流进眼睛里的关系吧?车子都已经这副模样了,电力系统居然还能继续运作;从冷气孔吹送出的温冷风,羼着轮胎的焦臭味。遇到这种惨事,收音机里的冷感女人依旧淡然播报着道路壅塞的消息,感觉真诡异。耳里听到某处传来的滴答水声;幸好没闻到汽油味,看来油箱应该没事。



「你要不要紧?」



我的声音像吞了药粉般沙哑。



凉子没有回答。扭曲成乀字形的车顶挡在后座和驾驶座中间,只剩下一条铅笔盒盖微开大小的缝隙,我根本无从得知她的状况。



「你还好吗?我的脚夹住了,动不了。」



呻吟声……一咳。



一听就知道是凉子。



「我想没事,只是不太能动……问题是……」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亚美不见了!亚美!亚美!」



「不会吧?看清楚点!」



「她真的不在!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啊啊!她不见了啦!」



我也染上凉子的慌乱,反射性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突然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喂!没事吧?」



我和凉子没料到会出现这声音,冷不防立刻闭上嘴巴,下一秒又旋即放声呼救。结果,灰色长裤的下摆和沾满泥巴的黑色皮鞋出现在碎裂的玻璃缝处。



「对不起,我们的小孩不见了。」



「她在呀,在这边,受伤喽。」



男人的声音有些含糊,听不清楚。



「拜托你帮帮我们!拜托你!」凉子尖声高叫。



「拜托你帮我们叫辆救护车!」我也跟着说。



男人的鞋子便快步走离车子。



「亚美!亚美!」凉子拚命喊:「你可以说话吗?妈妈的身体动不了!裕一!到底出什么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们掉下悬崖。」



「怎么会?」



「对向车道的车子突然越过中线朝我们开来,不闪开直接撞上去的话,我们就死定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倒霉撞断护栏……」



「都怪你开太快了!我还在想会有危险……」



突然听见亚美那孩子虚弱的哭声。



凉子再度发狂似的叫着亚美的名字;然而那孩子只是呻吟和哭泣,没有回应。



「你出不去吗?裕一,你可以想想办法出去吗?」



凉子说完,我再次想办法企图恢复自由之身,但被夹在破碎仪表板底下的腿动弹不得。



「不行,我的腿整个被压烂了。」



我隐约看见满是鲜血的手指出现在我和凉子间的缝隙处;原本涂着美丽指甲油的手指甲几乎被硬生生剥去,露出椭圆形的指肉。



「你看来很糟……要不要紧?」



「我的眼睛……看不太到……」



这时脚步声回来了。我看见刚才的皮鞋和裤摆。



「有劳你了!救、救护车……现在情况如何?电话打通了吗?」



「姑且算打通了。」



「谢谢你!啊啊,得救了。小孩在你那边吗?」



「有个女孩子倒在这里。」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帮忙看一下她的情况吗?拜托。」



「叫谁去看?」



「呃?……当然是你啊。」



「我求你!」凉子大叫。



男子喃喃地说些什么,一边往亚美身旁走去。



……哎呀呀。



男子这么说。



「她精神很差。」



我听见凉子倒抽一口气。「啊啊,怎么办怎么办……她叫亚美,你可以和她说说话吗?她还有意识吗?亚美!」



「还有没有意识……谁知道呢?」他的声音悠哉的彷佛在回答天气好不好。「我也不清楚呀……我又不是医生……」



「求求你!只要喊喊她就行了!帮我握握她的手让她放心!求求你!」凉子不死心的说。



「要我摸她?感觉很脏耶,有点……恶心。」



「怎么这么说……那你帮我跟她说妈妈马上过去,要她别担心,妈妈和叔叔都没事……」



「说那种话,你都浑身是血了,哪里像没事?」



「骗骗她也好,就当是给她勇气嘛!」



我也插嘴说:



「拜托你告诉她我们马上带她去医院,要她别担心,让她放心!」



「意思是,你们想对个快死的孩子撒谎?」



「啥?你说什么,废话!」



「啥?你说什么,意思是,我必须骗个快死的孩子吗……?」



「拜托你!求求你!怎样都好,拜托你帮帮她!」



男子大大叹口气,离开车子。



我们竖起耳朵等着男子开口,却什么也没听见。



脚步声回来了。



「你们还是自己去说吧,我又不是你们的遥控玩具。」



「遥控玩具……?你是真心的吗?认真点行不行,王八蛋!」凉子怒骂道:「小孩都快死了,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快点去说!你是男人吧!没用的废物!」



男子没有反驳。听不见咳嗽声,也听不到脚步声,他像突然消失般,四周只剩鸟鸣声,以及风扰动树木的飒飒声包围着我们。



「喂!你还在吗?你在那边吧!」



凉子耐不住沉默的喊道。



「……氓……啊……人……」男子的声音夹杂着叹息。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女流氓!我在啊。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女人……」听得出男人离车子有段距离。



「求你别闹了!我只是挂心孩子罢了!你应该能够体谅的呀!」



「真搞不懂你那张嘴是怎么回事。体谅?我只觉得你根本是个疯婆子,突然就对素昧平生的我怒吼,做事情也完全不合常理。明明连见都没见过我,还说得那么好听……你的女人真要不得耶,简直就像……像个不良少女!没被男人教训过……很像以前看过的漫画里面出现的不良少年;那家伙明明是个高中生,却沉迷夜生活……」



「现在还说那种事?」凉子大喊:「你有完没完啊!」



男子再度沉默。



「妈妈……」接着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亚美!」凉子回应:「妈妈就在你旁边!别怕!不用怕哦!」



「没那么旁边吧……」男子喃喃说:「距离大概有十公尺……不对,不到九公尺,大概八公尺再多一点……八公尺七五?或者八公尺九五……不管怎样,总之没那么旁边就是了。」



「好痛喔……肚子好痛……」



亚美的声音听来微弱难受。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拜托你先帮我们看看孩子的情况吧!」



「恩?……啊……有东西跑出来了……各式各样红的白的……环状的、绳状的、管状的……」听到他这么说,我全身寒毛倒竖。怎么会这样?亚美活不成了!



「有流血吗?能够止血吗?你只要按住伤口就行了,拜托!求求你!」说到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惨叫。



「那样会把手弄脏吧……手弄脏的话,我怎么办?附近又没有水……擦在衣服上?不立刻洗起来,会渗进纤维里;洗衣服时,还得和其它衣服分开才行;再说,衣服掉色的话,我会很低潮、很失落……」



「无聊透顶!你简直不可理喻!那么,你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



于是男子走开,回来后,抛了个什么东西到后座。



「这是什么?裕一,你看得出来吗?」凉子捡起那东西,从缝隙间递过来给我。



那小东西上面还附着指甲……



「是那女孩的手指啦。」男子说。



「不会吧!」凉子低声说完,细声啜泣起来。「太过分了……你不是人……」



「喂喂,别傻了好不好,那手指就掉在女孩旁边,是你自己说『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注1)的呀……讨厌的女人,要装女王颐指气使也该有个限度吧?头痛的家伙……累死人了……」



「亚美没事吧?」



「关我屁事啊?不干了,你们这些家伙真的很麻烦耶,两个人一起联手,搞得我好像是坏人,烦死了。」



「我们没那意思,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帮帮忙而已。」



「就会叫我做这做那!给我去做这!给我去做那!向右边!向左边!不是那样!是这样!——我为什么非得当你们的奴隶不可?你们这些家伙在学校是怎么学的……」



「我能理解你当然会生气,可是你能不能冷静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我们身陷这般处境,既没办法靠自己逃出去,也没办法救孩子……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才……」



「动弹不得?走投无路?车子出意外害小孩子飞出去,有这么了不起、这么得意吗?会出这种事,还不是你们自己爱摔下悬崖来?我有去碰你们的方向盘吗?」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你能不能看在人情的分上帮个忙,试着从外面把车门拉开?帮我这个忙就好,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不会再麻烦你。」



过了一会儿,男子的鞋子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想看看他的脸,却只能看到随处可见的灰长裤、白衬衫和上半身的一部分:肚子突出,但算不上胖。他将双臂交在胸前,说:



「这车门撞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会割手,我搞不好会受伤耶……」



「求你了,试一下,感觉不妙的话就停手。」



「我如果受伤的话,怎么办?搞不好会破伤风哦!」



「哪会……不过是开个门而已呀……」



「但你不能否定这种可能吧?如果你们在我的帮助下获救,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我却得了破伤风,必须自己一个人终其一生对抗这难治之症,我这是何苦……」



注1:日文双关语,「挪近一点」另也可解释成「拿一点过来」。



「无论多少我们都会补偿你!这可是关系到小孩子……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拜托你!」



「哼,无论多少都会补偿……你可真有钱呐……看得出来,还有你的女人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以为是的铜臭味!」



「我没骗你,」我脱下手表抛向男人脚边。「这是劳力士。」



男人伸手捡起手表。



「坏的……」



「那,这个怎么样?」我扭过身体,想办法拿出钱包,伸手递向窗外的男人。这个过于勉强的动作,让我的肩膀一阵剧痛。



「你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证明我不是说说而已。钱包里面有我的驾照,这样一来,你就知道我是谁,我想逃想躲也没办法了。」说到这里,我的手突然失去力气,钱包掉了下去。



男人看样子正在考虑。



「叫那女人向我道歉,说:『我感到万分抱歉,都怪我没礼貌,我绝对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她如果向我赔不是,我就考虑帮你们。」



「喂……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她只是因为小孩子有生命危险,情绪有些不稳,你了解的嘛!这些小细节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来好好谈……一



「资本主义走狗的说法!这辆也是进口车吧?什么牌子?」



「你别再浪费时间了!」



「时间要怎么浪费,是随我吧?」



说完,男子开始吹起口啃。



这时候,凉子呵呵笑了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的语气若无其事到叫人不舒服。「裕一,没有用的,就是这家伙!就是他的车子害我们掉下悬崖来!现在他企图掩饰这桩意外,所以才不打算救我们。杀人魔!你在等着看我们全死光,对吧!」



「既然被揭穿,那我也没法子了……」男子忍住笑。「我还以为你们会更早注意到呢……」



我原本也差点发怒,仅剩的理智却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情。



「等一下,这样不合理啊,他又没撞到我,如果他是那辆车的司机,为什么要特地回过头来找我们?根本没有对撞的证据呀!」



「你还不懂吗?他是疯的!是个疯子!彻头彻尾发疯的疯子!疯子的行为举止不合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很可惜不是他。虽然仅仅一秒钟,但我有看到挡风玻璃后头不只一个人,至少可以确定副驾驶座上还有个女人,而他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他把她也杀了!那女人知道他造成交通意外,所以他杀掉她之后再下来!」



「不正常的人是你吧,大——婶?」



「总之,你刚刚说已经打过电话了,没错吧?」



「是啊,我打了,打回家。晚归的话,我老婆会罗唆。」



「啊啊……」小孩子有气无力的叹息。



「亚美!妈妈在这!妈妈在这里!」



「嘴巴在动,她好像在说话,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真像鲤鱼。」



「求你去看一下她!拜托!」



「那边那位女王陛下怎么说?」



「拜托你……」凉子小声说。



「应该要说:『请您帮帮贱妇』……这样才对吧?……还要低头行礼。」



「请……您帮帮……」



「还少了几个字哦!」



「请您帮……帮……帮帮贱妇……」



口哨声与脚步声一齐远去。他吹的曲子是(圣者进行曲)(注2)。



「……她在说谢谢……啊!断气了。」



凉子凄厉惨叫。



「求你帮我们打电话叫救护车!你现在手中握了三个人的性命,拜托发挥慈悲心,到时不只是我们,全世界都会为你的义行而感动!」



「太晚回家,我老婆会不高兴。」



「她既然懂得选择你这么优秀的男性,一定能够谅解的!你绝对有副好心肠,展现出沉睡在你体内的善良本性吧!」



「就像英雄那样?」



「没错!你会成为英雄!不是漫画或电视上那种骗人的东西,而是真正的英雄!」



沉默。



「你白痴啊?」男子的声音对我完全藐视。「说什么『你会成为英雄』……蠢毙了,你如果之后有机会进城的话,最好去检查一下脑袋。」



「没用的……对这人说什么都没用。为今之计,我们只有靠自己想办法……」



「尸体已经冰冷了吗?小孩子速度真快……啊,连蚂蚁都聚过来了……」



「住口!」凉子大叫。「给我住口!」



「我说你啊,你还真有勇气和这种女人搞不伦呢,没其它更好的选择吗?」



「你说什么?」



「别再掩饰了,这小女孩不是你的孩子吧?她一直叫你『叔叔』,难不成是那边那女人要小孩叫自己的爸爸『叔叔』?」



「不关你的事!」



注2:(圣者进行曲)(WhenTheSaintsGoMarchin'Ih),美国黑人葬礼时演奏的乐曲。



「真是自掘坟墓,既然这样,你们会遭遇这种意外,就是老天爷的惩罚,我如果帮你们,就是忤逆天意了。」



「喂!别闹了!这只是单纯的意外啊!」



「是吗?是天谴还是意外,可不是你这个罪人说了算的……」



男子话说到这里,开始绕着车子周边行走,一边轻踹车子,像在确认车体强度。



「你在做什么?」



「呵呵,这车子根本就是老天爷的杰作,说偶然也未免偶然得太巧夺天工了。」



男子回到我身边,把手机摆在附近地上。



「你自己打吧,看是要打给警察还是哪里都好,不过啊……你的车子现在是勉强被一小块树根撑着,如果失去平衡,你们两人就会恩恩爱爱的往更下面……嗯,我想大概有一百公尺吧……掉下去。」



「手机给我!你摆在那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太阳—下山,我就会带着手机离开这里。时间快到喽……」



不用说我也知道。照耀山峦的阳光早已染上一片橙色。



「我会活下去!电话……把手机给我!」



「你真的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伙耶。」



我心一横,解开安全带;车体剧烈晃动,往河谷方向倾倒;前方挡风玻璃处的景色更加歪斜。我撑住身体,试图把手伸向手机,却还差十五公分左右。我再度扭转身体,结果全身体重加诸在压烂的肌肉与骨头上,换来一阵剧痛;我紧咬牙关,痛苦闷哼一声。



「没用的男人,你妈可不会救你哟。」



「没办法,脚夹住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喽。」



「不行,我已经尽力了。」



「我帮你吧。」



男子起身离去。



这时候,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我记得自己看过那身灰色的西装。



就是他!在杳无人烟的休息站长椅上,以无神眼睛望着群山的男子!来这里的途中,我们在那个休息站稍事休息,男子就坐在凉子和亚美旁边。他看到上完厕所回来的我,露出胆怯的笑容,连忙坐到另一张长椅上去;那家伙身上正是穿着灰色西装和皮鞋。



「怎么回事?」



「不晓得,他突然过来搭话。」



「嘻皮笑脸的家伙,该不会是变态吧?」



「小声点,会被听到的。」



我催促两人起身离开休息站。走出建筑物之际,我抓过男人给亚美的果汁,狠狠丢进垃圾桶里去。



撞击声意想不到的大。



「他在瞪我们。」



「有意见的话,就来找我单挑啊,我随时奉陪。」



记得那时还有这段对话……



「凉子!你不要动!车子很危险,可能会掉下去!」



凉子没有回答。



「凉子!凉子!」



连呻吟声都听不见。



「啊——啊,脖子侧边裂开……看来没救了。」男子突然开口。「没想到血渍看来这么肮脏,不过她不再开口真是谢天谢地,接下来就换我们两个男人好好谈谈吧。」



「喂,拜托你帮忙呼救吧。」



结果一个四方形的东西抛过我面前;那是个弯成ㄈ字型的金属棒,上头有锯齿状的细铁片刀刃。



「线锯,用来锯骨头绰绰有余,锯吧,别客气了。」



我拿起线锯,手掌里真切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与铁的冰冷。



「疯了……你这家伙真的疯了!」



「你想证明人类的善良天性和勇气,对吧?我不适合那么光明磊落的形象,就交给你吧,大师,示范一下!」



我原想多骂骂他的人格卑劣,又想到这只是浪费时间,旋即作罢。我试着把线锯抵向灯芯绒长裤——从左边来?还是右边好?……应该先担心是不是真的能够整个锯下来吧?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头,却只看见男人的鞋子。



「喂,如果你还在意休息站那件事,我向你道歉,我没有恶意。你也已经好好报复过了呀!」



「你再继续浪费女人和小孩的时间吧,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帮我把手机拿过来!」



「我才想问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



「只要让我打一通电话就行了!」



「你真的很爱摆架子呐。不动手,我就当着你的面把手机踩烂。」



抬起的皮鞋暂停在手机上方。



「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搞出这整件事?」



「我想亲眼见识英雄诞生呀。」男子转向后方。「……这女人不行喽,正在痉挛,像只产卵后的鲑鱼。」



我铁了心,手狠狠一拉线锯,感觉到刀刀陷入棉被的触感,火烧般的疼痛在大腿上漫开;我大声惨叫,却没停手。已经没有退路了,要继续锯完还是停手?不能半途而废!耳里听到仿佛削割融化冰块的声音;切口处的肉屑愈堆愈高,同时大量的血雨降落在我脸上。



「英雄!你是我们城市的英雄!」男子咯咯笑了起来。「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



「我要杀了你这王八蛋!」



我紧咬牙根、强忍剧痛,齿间发出诅咒般的喊叫。



「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我看你是办不到呐!不快点一口气砍断,会失血过多昏倒哦,到时你们就全死定了,这座山里有不少熊和狸猫,你们三人三天后等着一起从野兽的屁股后头出来吧。」



鲜血像小便般从大腿间扩散,疼痛让我知道接下来锯到坚硬的骨头了。我满是鲜血的手重新握好线锯;惨叫的同时,线锯的刀刃如火车车轮般转动。我要杀了他!要杀了这男人!……支撑我的手继续移动线锯的力量,不是为了要救另外两人,而是我一心想杀了这男人。



「动作快!失败的话就前功尽弃了!这可是场不是全赢、就是全输的战争呀!」



「混帐东西!我一定要杀了你!绝不让你逃掉!」



「我没打算逃啦,不过你也杀不了我。」



「哪管你怎么抵抗,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才不会抵抗呢,对天发誓。」



在血雨及剧烈疼痛的交相攻击下,我渐渐无法与男子对话。



在我几乎快失去知觉之际,线锯的刀刃突然不再遭遇抵抗,一条腿成功锯下。我自断左腿,身体顺利跌落车顶;这时候车身大力摇晃,车顶翘起呈溜滑梯状。我学着蛇的动作爬出车子,抓住手机。就在这一秒,有某个东西滑动,地面震了一下。我转过头,只见车子成了黑影,滚落到另一头去。山谷间响起两三声冲撞声,然后恢复寂静。



「凉子!」我大喊着,来回看看四周。



有个人在那里。



就在我面前。



不是在休息站遇见的男人。



是个不曾见过的家伙。



脸上表情像是在笑,但视线却不是看着我。



刚刚看过的皮鞋,悬在距离地面二十公分左右的半空中。男人以一条细绳,将自己的脖子吊上橡树,身子悬空。



灰色的长裤上留有大片失禁的痕迹。



痛楚消失了。我爬到亚美身旁躺下。



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只知道一项事实——凉子和亚美已经死了。



我无心止血。



抬起脸,耳里听见往山上来的警笛声。



是男人上吊自杀前打的电话吗?……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



我摸着亚美的手,抬望满天夕阳余晖,深深吸了口气。



山林的宁静与大地的湿润,真舒服。



我从来不晓得,原来无意义的死亡,是这么平静安详啊。



支解吾儿



咱们家有个怪物,就住在上楼左边最后一间房间里头;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重应该超过一百二十公斤。制造者是我和我老婆;我释放出的蛋白质基因体在老婆肚子里结果,等那家伙取得肉身后,待不了十个月就破他娘的子宫出世;回想起来,那怪物连出生的方式都很任性。我忘不了在妇幼医院陪产的岳母打电话到我公司那一夜。岳母慌乱不已,只顾着大叫,完全不知所措,反而由护士透过电话告诉我,我太大胎盘剥离,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呈现假死状态。



「这情况称作『胎盘早期剥离』,不快点把小孩弄出肚子,他会死掉。」



护士的冷静声音听来彷佛一切与她无关。



「那就快点把他弄出来!那不正是你们的工作吗?」



「……我们当然会把他弄出来,只是现在有一个问题——不能打麻醉。」



「为什么?什么意思?」



「母体全身麻醉的话,会影响到胎儿,特别是现在这状况,胎儿恐怕会窒息死亡。」



「死掉的话还有什么意义!你是护士长还是一般护士?」



「我是一般护士,但这工作我已经做了十年。先生,要让胎儿活下来的话,就不能麻醉。」



「那就别麻醉呀!又不是每个生孩子的都要麻醉!」



「话是没错,可是您太太的情况必须剖腹生产;上皮与真皮层能够轻易用手术刀切开,问题是再往下的肌肉及子宫本身,必须动用外科剪才剪得开,那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我听到一声闷响;是岳母昏倒、撞到诊间病床弄出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她必须在清醒状态下,直接让剪刀剪开子宫?」



「是的。」



「没有什么比较不痛的做法吗?」



「有,只要您们放弃胎儿,施打全身麻醉,就可以免除疼痛。我明白这问题很难立刻做出结论,但无论如何您必须快点决定出一个方法……」



我请对方等一下,抽了支烟、仔细思考完,最俊要她去问我太太本人,便挂了电话。担心归担心,但又能如何呢?毕竟我现在是外派在纽约啊!



隔天早上,岳母在我纽约公寓的电话答录机里,絮叨着手术已经平安结束,但母子二人仍须静养云云。



事隔三十三年,我愈来愈后悔当时的决定。偶尔窥到老婆洗完澡的身体;年过五十、满是皱纹的肚子上现在仍像攀了条黄喉蛇——暗红色的伤痕由阴毛延伸至肚脐,只有那伤痕没有受到岁月催化,光泽耀眼得叫人不快。



老婆在子宫肌膜让手术刀划开前,都还能耐住疼痛,直到外科剪咬进子宫壁,一点一点割开肌肉纤维,她才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以及地鸣般的喃喃低语。据说那天晚上偶然与老婆同病房的另一位孕妇,隔天立刻转往其它医院去。而老婆的子宫也因为这愚蠢的决定,再也不能使用;当时还以为往后想再怀孕的话,剖腹生产就能解决了,却没想到子宫肌膜因为外科剪切开的关系,再也没有韧性承担收缩膨胀,变成老天爷特地留给我们的没用残骸。



「你手上那型,大部分的骨头都能处理。」身穿前挂式皮革围裙的刀具店老板开口:「不用说鱼,鸡头也可以轻松剁下,可惜刀尖比较不耐用就是了。」



「再粗点的骨头可以砍吗?」



老板打开陈列柜,由排列在红色天鹅绒上头的菜刀中,拿出最大的一把给我看;它的刀柄部分设计成便于手握的弧形。



「这把无论砍多少东西,刀刀都不会坏,因为它是大马士革钢打造。我这里还有氧化钴陶瓷封膜刀,不过更好的东西,价格上当然相对会高一些;它的硬度只差钻石一等;不是金属,所以不用担心生锈,但必须事先订购,等上几天才能拿到货。」



我含糊回应后走出店外,没打算买。每次回家前过来逛逛刀具店、工具店,曾几何时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打开暌违一个月的玄关大门——「你回来啦。」和江出来迎接。头发散在侧脸颊上方,遮住又挨揍的瘀青。



这景象已经频繁到我连一声「怎么回事」都懒得问了。



「型录寄来了吗?」



「来了,我摆在餐桌上。」



和江的拖鞋声回到厨房去;她原本是个不表露情感的女人,现在却似乎对那份型录有什么想法。



「……把他杀了吧。」上一次回家时,我这么说。



和江手掌擦了擦和我一对的茶杯,回应道:「要动手了吗……」



「你和我也差不多忍到极限了,要杀他的话,就必须趁现在还有体力,否则再下去等咱们俩上了年纪,就杀不了了,到时候,可就真的是地狱了……」



和江像泄了气般深深叹息。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阵。



「可是,恐怕会很费力,他一定会反抗的……」



「我已经有必死的决心。咱们不是一直想他死?所以必须先下药让他睡着。」



「下药……他现在也会注意饭里有没有被下药……这……可行吗?」



「非想个办法让他吃药不可,这可关系到咱们的性命啊,必须让他确实吃下去才行。」



「下药……下药……下……有什么方法呢……怎么办才好……」



和江抬头望着肮脏昏暗的天花板。



两人头上正好就是儿子的房间。



「总之,咱们先确认彼此的共识……结论就是『杀了他』,没问题吧?」



和江不发一语。



「怎么了?」



「那孩子,曾在我卧病在床时,拿冰枕过来;才幼稚园中班而已,他却自己搬张椅子踩上去、打开冷冻库……」



「那件事……你干嘛突然旧事重提?」



「他老爱跟着我上超市,还常常帮我提采购的东西。一到夏天,他会帮我拿西瓜,说:『因为这是我要吃的。』……那时候他小学二年级,整张脸红通通,拎西瓜的手掌和手臂上,留下西瓜绳子的红色勒痕……」



「别再说了!为什么要说这些?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于那时候了!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在了!所有善良的他都蒸发到别处去,只剩下没用的成分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人渣!」



和江扭曲着脸开始啜泣。



「这都要怪霸凌……是霸凌害那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那间国中太过分了,害他上高中后还是有阴影……」



「少学报纸上的胡说八道!高中联考没考好,只能念公立高中,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别老是把责任归咎其它人!还不是有人在学校被欺负,仍旧能考上高中?不甘心的话,就把那股怨恨当作动力,去念好学校、进好公司当作报复,这样不是很好?很多人都是这样啊!他却连面对霸凌、转化动力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逃避,结果呢?终究只换得一顿欺负罢了,动力?连声屁都没有!」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过几天型录会送来,帮我收起来,别让他看见。」



「型录?」



「处理尸体用的菜刀和支解工具的型录。买太多种只会浪费钱,我打算找一把就能够处理所有问题的工具。反正只会用一次,必须考虑经济效益才行,毕竟我们已经在那家伙身上花太多钱了。」



「菜刀的话,我们有啊……」



收好茶杯,和江打开抽屉,拿出菜刀。



「猪脑袋!你打算拿劈开儿子尸体的菜刀做菜吗?」



「啊啊……也对……你说的是……」



型录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头刊载的工具只有两种。



「这是链锯吗?」



「不是,这刀刀不会像履带一样转动,是一般用来支解食用肉品的电锯;美国常用这东西剖开吊在半空中的冷冻牛等等,不费吹灰之力。」



刀刃长二十公分的「五O五—Q」型约重三千五百公克;刀刃长四十公分的「八O八—R型」重约四千四百公克。



「这能锯断骨头吗?」



「刀刃每分钟八千转——这种速度,人类做不到吧?」



和江拿着老花眼镜凑近纸面看。



「用途……『可自由直劈、横刦、斜切、逆向砍,无论您想要开背、刦胸、分四份、想要切断肿骨、臀骨、背骨、肋骨、带骨腿肉,想要切成喜欢的形状、切口,都能够极其简单、迅速、安全达成!』唉呀……开背剖胸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想把那孩子直直劈开呐。」



「别尽想些无聊事!」



「十五万元(注3)……好贵。」



「因为这是业务用的机型,用来支解个数百头牛,一下子就回本了。」



「我们只用一次就丢了吧!」



「考虑到我们还要善后,这把算来最符合经济效益,不用找太多种工具,只要一把就可以搞定一切。儿子的身体那么壮硕,下可能要咱们两个老人家用手慢慢锯吧?」



「我……没意见……不贵,只要是为了那孩子,这种价钱我也愿意出。」



和江的双眼开始缓缓一只向左、一只往右。



「咦?你开始斜视了,又发作了吗?」



「糟糕,傍晚他又揍我,所以我忘了吃药……」



和江的脑袋侧边因频频遭儿子殴打,经常抽筋,于是医生开了抗痉挛的处方药,她必须一天服用三次。



「药吃了。」和江露齿而笑,白色粉末留在她的唇边。



「反正你去和医生说你睡不着,尽量多收集一些安眠药。医院不是只有一家,多去几家试试。」我竖起耳朵,听到二楼隐约传来音乐声;若有似无的音乐中混着外国人的不断嘶吼,总之是很吵闹的曲子。



「他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半夜我把饭菜摆着,隔天清晨或早上,门外就会看到端盘。他在网路上订购的东西一送来,我就帮他摆在房间门口。他什么时候洗澡我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上上礼拜用过浴室。」



「厕所呢?」



「大号在二楼的厕所,不过小号……」



「还是用保特瓶吗……脏死了。」



「已经成习惯了吧。」



儿子开始茧居到现在已经半年,家人很少看到他;吃饭在房里,洗澡、洗脸似乎都趁半夜父母睡了之后。二楼也有厕所,但这个岂有此理的家伙只肯等到非得走出房间时,才会把积存在保特瓶内的尿液拿去厕所一次倒掉,或者干脆直接丢进院子里。



「他已经疯了。」



注3:本书中提到的金额均为日币。



「是霸凌的关系,受到欺压……」



「够了!」



「你要喝什么茶?」



「茉莉花茶,热的。」



我喝着茶,没说话。二楼传来男人的喊叫声、金属声和不知名的声音。网路加上手机……现在即使待在家里,仍然摆脱不了与世界的纠结。从前哪儿有这种事?在我年轻时候,门内是门内、门外是门外,壁垒分明。然而时至今日,即使身处家中,仍然和待在门外一样,家庭的本质因为网路、手机及电动玩具而消失了。将来史学家回顾历史时,一定会笔伐这些对人类的危害程度仅次于核弹的科学技术。



「不过仔细想想,那孩子不在的话,日子的确会好过很多。」



「别说些奇怪的话。」



「因为他只会浪费钱啊……」



和江从摆放衣柜的隔壁房间拿出宅急便的箱子。箱子里头装着成堆没打马赛克的黄色书刊与电动按摩棒等,也就是所谓「大人的玩具」。



「这怎么回事?」



「这些花了三万呐。真伤脑筋,一批接着一批来……」和江拿出黑色的电动按摩棒,打开开关,那玩意儿开始振动绕圈。



「连这种东西都买,干嘛帮他付钱!」



「不付钱儿子会生气啊,再说,宅急便的先生也会很困扰吧!错又不在他们。我也不喜欢在玄关那儿推托争论……」



「我才说你是猪脑袋!竟然买这种东西!他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工作赚钱啊!」



「我又能怎么样?只有我一个人,又能拿他怎么办?我只有一个人啊!你老是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我又能做什么……我会怕啊……」



和江手遮着脸。电动按摩棒在她瘀青的侧脸旁嗡嗡转动。



「住口!别再说了……把那蠢东西也关掉!把它关掉!」



和江关掉电源,将死蛇般的按摩棒放进箱子;按摩棒发出廉价的声音沉进箱底。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喂,」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沙哑。「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东西?」



「那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买这种东西?」



「呃?从开始茧居时就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发脾气,所以一直没说……你也要打我了,对吧?」



「不,我不是问那个。」



「我也是个人啊!被老公打,又被亲生儿子打……我好命苦……」



「我问你电动按摩棒啦!」我站起身。「他为什么要买电动按摩棒?他是男人啊!」



隐瞒的事情露馅了!——胆怯、后悔、紧张、放弃的表情轮番在和江脸上出现,又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过去的报纸新闻与电视报导闪过我的脑袋,我的胃一阵紧揪。「你一定知道吧……」



「是最近……电动按摩棒真的是最近才买的,去年买的……」和江频频点头,像在说给自己听。



「几个人?」



「什么?」



「那家伙的房间里,现在有几个人在?」



「两个,那孩子……还有一个女孩。」



「几时开始的?」我勉强挤出声音,胸口逐渐难受了起来。



「去年底。」



「搞什么!」



「要喝什么茶?」



「不喝!」



「……你生气了……生气了,对吧?」和江站起身往后退向厨房角落,日光灯下的脸庞异常苍白。「我又要被打了、又要被打了……你要打我了……狠狠打我……我的耳朵又要耳鸣了,骨头又要吱嘎作响了……这是今天第二次……虽然我药已经吃了,还是要被打……你要打我了、你就要打我了……」



和江屈着身子,莫名其妙地开始深呼吸。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她,是三十多年前那个脸上映着初夏阳光、露出活泼笑容的女性;这里剩下的,仅是脱下的壳、仅是残渣。另外,在她对侧墙上的镜子里坐了位老人;死人般的眼里浮现绝望,过大的衬衫衣领与过瘦的身躯不相称,脖子看来似被某种生物的喙子咬住。我伸手碰碰头发,镜子中的老人也摆出相同动作。



「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说过,说了好几次,可是你都不听。」



「混蛋!这种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听漏?分明是你没说!」



「我说了!上次说了、上上次说了、上上上次也说了!」



「撒谎!不可能!」



「每次我在和你说重要事情,你都不肯听,你自己也很清楚啊!」



我不自觉举起手,和江立刻惨叫,奔进外头走廊的厕所里,把门锁上。不论我怎么叫唤、怎么敲打,她都不回应。



我回到餐桌前,花了快一个小时才下定决心,起身走向二楼;为了预防万一,我带着菜刀。一进玄关的左手边,就是座简单的木造螺旋楼梯;楼梯两侧的墙上贴着薄薄的象牙色壁纸;我不在乎价格昂贵,坚持选用明亮色系的壁纸,因为咱们家与隔壁房子距离太近,阳光射不进来。这壁纸现在已被指甲、刀子、球棒割穿划破到几近面目全非,楼梯的踏板也多处碎裂,穿拖鞋走过仍免不了受伤。就算我准备转卖这幢房子,也没有多余的钱重新装修,只能够以现在这屋况脱手,如此一来,非但建筑物等同没价值,还会拖累土地价格连带变低。



虽说处理掉那家伙,咱们俩的老年生活也不见得明朗,但如果让他继续活着,我和老婆总有一天会落得曝尸于市的下场。无论如何,我都要避免这事情发生。



二楼的空气凝滞不流通,充满生鲜垃圾腐烂的馊味与尘味,感觉那味道似乎要渗进身体里了。快抵达二楼前,我在往常避难的位置上停下脚步。音乐停止了,房里传出电视声。我盯着眼前的房门看,胃部深处下舒服的翻搅,彷佛下一秒会有个手拿铁锤的巨大影子狂奔而出——「杀了你!臭老头!」十年前,那家伙从门内飞奔出来,一锤打碎我的肩膀。「杀了你!你这王八蛋死掉算了!」肩膀的骨头无法完全复元,要动第二次手术,我被迫必须常跑医院,也因此失去了公司里的职位。我的儿子早在那时候就死了。杀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我好几次想出声喊,又打消念头。他不晓得我已经知道他绑架监禁女孩子。我好几年没上二楼来,更别提见他了;如果我突然进他房间,他搞不好又会误会什么而抓狂。最后我只探了探他的动静,便回楼下去。走到一半,耳里听见幼猫之类的叫声,我只当那是自己的幻听,然那声音却深深嵌入我耳朵,怎么挥也挥不去。



隔天开始,我又要出差一个礼拜。早上起床,昨天占据厕所一整晚的和江似乎忘了昨天发生的事,表情轻松愉快的现身厨房;而我昨天夜里却必须在浴室小便。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我边看报纸边说。



「工具在我回来前应该会送来,小心点,把它藏好。」



「女孩子该怎么办?」



我沉默。



「交给警察?」



「蠢货!交给警察的话,还不引起大骚动吗?到时你也脱不了干系啊!」



「我什么都没做呀。」



「窝藏犯人可是犯罪!犯人是你儿子,你却没举发他,还协助监禁。被当作共犯,你就等着进监狱了。」和江嘴巴圆张:「不会吧,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进监牢吗?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我有个想法,交给我吧。总之你尽量收集安眠药,记住了吗?」



和江点点头。



「那女孩现在还活着吗?」



「应该活着吧,昨天垃圾里头有用过的卫生棉,我买了摆着的……」



「搞什么!」我抓起旅行袋出门。



一个礼拜后,就在离家还有五分钟距离的地方,有人出声叫住我。那名三十岁出头的女人行了个礼,提到老婆的名字。



「您是她先生吧?敝姓绪方,是校园问题的心理谘询师。尊夫人和我谈过不少事情,一开始她是因为令公子的茧居问题来找我……」



「很感谢你的协助。」



「不过我介绍令公子去的医院告诉我,令公子最近都没有过去看诊。」



「啊啊,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在我朋友的公司工作。」



「我不是要问这个。只是认为有必要对两位说明,好几次请夫人通知您,希望你们能一起过来,可是您似乎很忙碌,所以我现在正要去您家拜访……」



「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打电话过来预约时间!告辞。」



我单方面断然抛下那女人,转身离开。这些家伙硬推销过来的善意,我已经受够了!这些一帆风顺的家伙、以为人性本善说在世间通行无阻的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们的辛苦和拚命?现在这时候,最该离这种人远一点。



「八O八—R型」比想象中好用。



「只要扭一下这扳机就能启动。接上那边的卷轴延长线,就可以拿着在家里各处使用了。」



三天前送到的工具,已经卸除包装,摆在餐桌上。「很有机械感呢。」和江手里拿着装满药的袋子,满意地点点头。「那么,要在哪里支解尸体?」



「浴室。趁着白天时间动手。先跟邻居打声招呼,说我们要自己更换浴室壁砖。药呢?」



「我到处要了不少。话说回来,咱们要在浴室里待上一段时间才会顺手吧?这样子我会开始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那种小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把药混进饮料里,端去给他!」



「他会喝吗?」



「想办法让他喝。我只请了三天假,今天晚上不动手把事情做个了断的话,我的年假就用完了。」



「那女孩呢?」



「这么做虽然可怜,布置成被那家伙杀了吧。」



「咦?」



「也让她喝下羼药的饮料。」



和江摇摇晃晃瘫坐在地。



「这是杀人啊……是杀人呀……」



「是,没错,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杀人!为了往后能够轻松生活,我们要去杀了亲生儿子,以及陌生人的女儿,好换得幸福的日子。有什么关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子践踏别人活下去的呀!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得到幸福的人生!」



「你……疯了……」



「不动手的话,我就离开这里,抛弃你和这个家……」



和江凝视着自己的手,最后只小声说了句:「……我要。」



「什么?」



「房间,我要那孩子的房间。那房间是家里日照最好的地方。我想摆上花朵和各式各样的装饰。给我那房间的话,我就忍。杀了那孩子之后,我要那间房间。」我执起和江的手,告诉她一切依她。



晚上十点,和江端着饮料上二楼。



两个小时后,去偷看情况的和江,拿着空玻璃杯回来。



「看来他们喝了。」



「平常不会这样的,真奇怪。」



我拿着准备好的绳子站起身。



「不会有事吧?」



「只要喝下药,就跟死了没两样。我会确定那家伙睡着后再进去,到时再打暗号叫你上来。」



和江顺从点点头。



楼梯大声吱嘎作响。来到他房门前时,我再度感觉这屋子该修理了;走廊的木片地板一团槽,门旁的墙壁上残留着和江的血迹及一些头发。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我敲敲门。没有回应。



我竖起耳朵注意听,只听见细若游丝的啜泣声。



「喂!你在里面吧!是我!有话跟你说!出来!」



我没听见儿子的声音,只听见啜泣声变大。我以身体撞门,这房子原本就盖得随便,撞了四次,扣住门闩的金属框便弹飞出去。在打开这扇门之前,我费了多少功夫呢?



叽——我用力推开喇叭锁,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门内是灰尘与异臭的巢穴,里头到处挂着蜘蛛网、溢满垃圾。房间尽头书桌上的台灯仍然亮着,一个长发人影趴在桌前。另一侧角落,一名半裸身子的女孩嘴巴被塞住、眼睛惊恐大睁,被手铐扣在双层床的床柱上。我一靠近,女孩立刻闷声哀嚎,开始挣扎。



「没事……别紧张。」我对女孩这么说,一边重新拿好手上的绳子,伸手摸向书桌前儿子的身体。下一秒,我注意到儿子身上有个东西闪闪发光。



那是早巳生锈的刀柄。



从衣服外头也能感觉出儿子身体的僵硬。我一碰他,他便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落地面,弄出声响。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脸——不对,他的确是我儿子,只是脸颊萎缩如风干橘皮,眼窝只剩黑漆漆的空洞。



儿子成了干尸。



——我要杀了你,臭老头……



背后彷佛传来儿子熟悉且阴沉的声音。



我听见女子的尖叫声与激烈的马达声,转过头,只见和江正拿着「八O八—R型」朝我挥下。



只吃一口就……



「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某天傍晚,我打开门,一名男子这么对我说。



「咦?您是哪一位?您刚刚说什么?」



「我只说最后一次,不会再说了,你注意听好……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男子,或者该说老人脸上微微一笑。



「您真爱说笑……」我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



男子缓缓摇头,拉着大型行李箱走进玄关,把门关上。



「我是说真的。」男人伸出手。「今天是学校运动会的补休日,没错吧?」



男人手里拿着绣有女儿名字「熏」的手帕;那的的确确是中午过后,她说要去朋友家玩时,我让她带在身上的手帕。



「你想做什么?把小熏还来!」



我下自觉近乎惨叫的大喊。



男子举起手制止我。



「大声喊叫不太聪明,我被逮捕的话,你们的女儿就永远回不了你们身边了。」



我当场瘫坐在地。



「起来吧,太太,你这样做,对你女儿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该怎么做才好?钱吗?」



「我一毛钱也不要。」男人像听到什么蠢事般的摇摇头。「只要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先站起来。」



我站起来俊,男人拖着行李箱走在我前头,往屋子里去。



「恩,名人的家果然不一样。」



男人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两厅一厨的房子,感慨万千的说。



「只是外表好看罢了,毕竟住的还是一般公寓大厦,我们没赚那么多。」



「这样吗……」



男人走进厨房,打开抽屉,拿出菜刀,拇指摸摸刀刃,试试锋利程度。



「不出我所料,工具也媲美专家,每一样都很完美。」



男人凝视着我,脸上有些发红。



我感觉到那抹红带有几分愤怒。



「不晓得材料够不够?」



男人来到冰箱前。



「奇异的呀,这台多少公升?」



「这个嘛……那是我先生买的,细节我不清楚。」



「六百……恩,应该有七百公升吧。」



男人打开对开式冰箱门,看看里面,由上到下依序检查冷藏室、冷冻室、零度C冰温保鲜室、蔬果保鲜室。



「小熏她人现在在哪里?」



「你先生自己也做菜吗?」



「拜托你别对那孩子动手!她是我接受不孕症治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



男人叹口气。



「太大,我打算很绅士的处理整件事情,否则我大可采取其它方法,譬如把你绑在那边那张椅子上,拿钻孔机在你膝盖骨上开个小洞,打发时间,或者削下你的鼻子、拿剪刀剪下你的舌头。」



「想都别想!」



「是吗?即使我告诉你,这样做,你女儿就能平安回来,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



我坐在比客厅高一阶的和室边缘,开始哭泣。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我保证只要你听从指示,我就不会乱来,而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送回来。但倘若你违反其中任何一项,一切到此结束。全部端看太大你的表现了。」



「……你这么做,一定会被警方逮捕!」



「或许吧。不过就算真变成那样,我也绝不会透露你女儿的行踪。警察先生究竟能不能平安保住你的女儿呢?咱们拭目以待吧。」



「太过分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男人离开冰箱,来到我面前。



「我想再一次为你先生做道美味的料理。」



我老公是当红的料理评论家,是目前各方报纸、电视、讲座等争相竞邀的红人。



「我的心愿只有这个……只有这个……」



男人反复说着,低下头。



「我先生说了什么话影响到你的店或者工作吗?」



「这点你要自己去问你先生。」



男人回到厨房,开始查看冰箱里头,接着了然点点头,站起身,说:



「我们去采购吧。」



超市里,我拿着购物篮,男人把马铃薯、红萝卜、洋葱等摆进篮子。



「哎,你好。」



来到生鲜区时,突然有人出声对我们说话。



对方是女儿同学的母亲。



「你好。」



男人先我一步点头打招呼。



「小熏的爷爷?」



「呃,是啊。」



我含糊笑了笑,盯着对方的脸。



眼角看到男人正注视着我。他嘴上虽挂着笑容,目光却犹如准备捕蝉的螳螂。



「怎么?我的妆太浓了吗?」



对方轻声笑了起来,男人也跟着哈哈干笑。



「啊,对了,中午左右,我看见小熏正要去早纪家。」



我感觉到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我家小孩也去早纪家一起打电动,却说没见到小熏。」



「是啊,那孩子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半路上就回来了。」



「哎呀,这样啊……可是她的脚踏车还摆在早纪家的大楼停车场那儿耶!」



一瞬间,我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崩塌了。



我真想就这么蹲在现场大哭;这股冲动充满我的全身,就快操控住我了。如果真这么做,女儿铁定回不来,但我真的已经忍到极限、快不行了……



「太太,我正好遇见我孙女,她说肚子痛,我便要她把脚踏车留在那儿,开车送她回家了。当然之后我们会去把车拿回来。」



男人介入我和她之间,说完,便告辞,领着我往冷冻区离去。



「等一下如果又遇见认识的人,装作没看见,或者简单打声招呼就好。」



男人的嘴唇颤抖。



额头上的汗水完全无视冷气的强烈,不断湿淋淋地渗出来。



「坐下。」



男人这么命令完后,走进厨房,换上厨师帽与厨师服,从行李箱里拿出压力锅、菜刀等做菜工具,以及一整套调味料,完成前置准备。



他在厨房看得见的地方放了张椅子,要我坐下。



除了有个男人待在厨房之外,家里没有任何不同。



摆在对角线处的大型电视上、角落的观赏用植物盆栽上、和室壁龛的架子上,都挂有小熏折的纸鹤。这一切情景和昨天……不,和今天早上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内情的人看见,八成只会以为是人气料理评论家的妻子请厨师到府服务。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平底锅煎肉的滋滋声。



男人手法利落,明显看得出他是位专业厨师。



从他突如其来造访到现在,已过了五个小时。



我想设法联络上老公。



他昨天刚从外县市回来,今天一整天都在市内拜访、接受访问。



我和老公是学生时代在打工的便利商店认识。



当时他是兼职人员。说老实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槽糕。



整个人阴沉晦暗,很难叫人记住。



只知道他是店长的朋友,其它一概不清楚。



我在那里打了半年工后辞职。



多年后,我为了食品产业情报志外出采访时,我们再度相遇;他正好是我准备采访的料理研究家的助手。



直到他出声和我打招呼,我才知道他是之前打工时见过的那个人,由此可以想见他的改变有多大;打工时迟钝笨重的胖呼呼体型转为精干,头发也剪短了,整个人清爽干净。



老实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好看。



他似乎看到我的名片时就知道是我。



我当时已经有交往对象,即便如此,他仍不顾一切地热烈追求,最后我被他的热诚打动,开始和他交往,没多久就嫁给了他。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代,原本担任助手的他,渐渐也在媒体前崭露头角,以个人独特的感性及敏锐的味觉技压群雄,闯出一片天。



「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这是他的招牌口号,在潮流的推波助澜下,他成了地位无可动摇的美食评论家。



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评论毫不矫饰,无论该料理人多么知名,只要他认为难吃,就会毫不留情地尖锐纠举。也因为这缘故,导致不少名店歇业,其中多数长年顶着老店招牌、大模大样的经营。不过一般大众相当支持他。



既然如此,当然免不了树敌众多。



遭到他毒舌批判的料理店、餐厅之经营者和料理人,甚至被他夺去工作的同业……这些人的怨恨与他的名声,已经势同水火。



过去也收到不少恐吓信,或包括无声电话在内的恶作剧电话。我们家的电话、住址当然没有刊载在电话簿上任人阅览,但只要和相关产业沾上边者,大致都有法子弄到我们家的联络资料。



话虽如此,我却不曾想象,真有人连绑架我们女儿都干得出来。



料理人中有不少人视工作为人生的全部,这点凭我在业界情报志工作的经验,以及老公的谈话中,早巳充分了解,因此能够想象他们的能力遭否定时,有多愤怒。只要一想到,有时甚至会感到背后一阵凉。我原本一直认为,这一切终究不会跳脱料理规则,大家会乖乖在规则内斗争。然而眼前这男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脱离规则,甚至舍弃了自己身为料理人的未来。



即使舍弃一切,也要做出让老公说好吃的料理,才肯罢休;只为了一句话,抛下自己的职位与今后宝贵的人生,有必要吗?



我无法理解。



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厨房的灯仍亮着。



「剩下的,只要等它入昧……」



男人低声说完,走出厨房,拿了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我问你,只有这种方法吗?」



我问。



男人听到我的问题,挑挑眉,似乎很意外,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我站起身打开灯。



「明明有人在,屋里却黑漆漆的,反而会让人起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男人瞪着我。



「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吃下东西,还会说好吃的吧?再说,假使说了好吃,你真的会相信吗?」



男人没有回答。



屋子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但,我注意到男人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他不可能说『好吃』。如果说了,就证明他是妖怪。」



「可是,那不正是你的目的吗?你做的菜曾被我先生贬得一文不值,才会想出这么卑鄙的报复手段,不是吗?」



男人看着窗户,似乎没听进去。



「我国中还没毕业,就进入料理的世界。当时环境的严苛,是今日比不上。我那时还常被师父用刀背打。后来总算和学徒时认识的女孩子共组家庭,开了间自己的店,没想到却门可罗雀,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担心明天该怎么办、后天该怎么办……睡觉时也满脑子操心下一餐有没有着落。那时候我想到了『炖牛肉盖饭』,用浓浓的牛肉酱汁炖煮五花肉块,煮到软烂后盖在饭上,果然大受附近学生欢迎,我和老婆也很开心,单纯的以为我们会这样顺利走下去,岂料……」



压力锅传来蒸气流泻的声音,屋子里充满炖肉的香甜昧。



「炖肉对我而言原本是幸福的象征,却突然结束了。」



男人正面凝视着我,说: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最重要的独生女被杀了,犯人正是经常光顾我们店里的国中生。他不但把我女儿勒死,还性侵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竟然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远处传来警笛声。我期待着是女儿偶然被救出,期待却落空,警笛声远去,最后终至听不见。



「我老婆从此失去生存意志,我们仍然必须活下去。我莫名涌起一股不愿被那杀人犯摧毁人生的志气,于是把店迁到新上地上重新来过。那段时期真的是地狱啊。」



男人轻轻叹口气。



我没有被打动或感动,只对眼前这个绑架他人女儿、叹息自己女儿死亡的奇怪生物,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地狱般的生活持续了十年,好不容易店里的生意能让我们俩夫妻不至于饿死。」



男人话说到此停住。



「我能够了解你的境遇,但我先生绝不是恶意击垮你们的店。」听了我的话,男人抬起脸来浅浅一笑。「你什么也不知情。」他站起身,回到厨房。



跟着,手拿装了炖肉的盘子回来。「这是要给你先生吃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尝尝……」



餐桌上的盘子里,散发出炖肉惯有的香味。



调理包的味道……老公最讨厌的味道飘了过来。



「请尝尝。」



我听男人的话,拿起汤匙,先舀了口炖肉酱汁送进嘴里。随处可见的口味,没有丝毫过人之处。这道炖肉足以证明眼前的男人只是个二流厨师。



接下来,我拿起叉子,试试煮得熟烂的肉块。



肉质干巴巴,味道也怪。乍看之下似乎是高档肉,事实上八成是肉品批发商那儿买来的劣质货。我在心里叹息——这种料理,老公怎么可能认同?有女儿当作人质,老公或许不至于破口大骂,但我看他是没可能撤回以前批判过的那些意见……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



只吃了两块肉,我便放下叉子。



「不合你的口味吗?」



「我没什么食欲。」



男人冷哼一声,这时候门铃突然响起。



「我先生回来了。」



我正准备起身、男人敏锐的低声说:「自然点,吵闹的话,你女儿就没命了。」



我打开门,门外的人正是老公。我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先一步进屋子里去。



「怎么了……」踏入客厅,老公话说到一半停住。



餐桌上已经备好炖肉,男人站在那里。



「你是什么人?」



老公看看我和男人,瞬间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上前抓住男人衣襟……



「想要你女儿死的话,尽管对我出手吧。」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小熏在哪里?」



老公转过身,我告诉他男人绑架了小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根本不认识你!」



男人的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芒。



「自以为是的话就省了。要你女儿活命,就坐下来把那给吃了,大师。」



听到男人强硬的语气,老公选择姑且坐下。



我也在他对面坐下。



「把那盘子里的东西吃完,我就放你女儿回来。」



男人回到厨房,装了杯水喝干。



「你去过他的店吗?」



「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不晓得小熏有没有事?」



「他自己说的,看来不像在撒谎。」



老公尝了一匙炖肉酱汁后,皱起脸来。



男人双臂抱胸,愉快观赏着老公的反应。



接着,老公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



下一秒,只尝了一口肉的老公突然发狂,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掀翻桌子,拖过厨房里的男人猛烈痛殴。



「住手!小熏、小熏会死掉啊!」



我眼见男人面对老公的殴打毫不抵抗,上前想拉住老公的手,害怕老公把他杀了。



「你竟然、你竟然杀了我女儿!算你狠!你有种!」老公哭了。



「什么?怎么回事?老公,你在说什么?」



「畜生!王八蛋!」



我立刻冲到电话旁报警。冷静想来,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快没气的男人继续被痛殴。



「唔哇!」男人吐出大量鲜血。「我的女儿也被吃掉了呀!」他闪避挥来的拳头,对着我大喊;从他满是鲜血的嘴里,溢出香槟般的泡沫。「我的女儿也被那名杀人犯吃了!记住!别忘了!」男人突然像断线般,动也不动地闭上双眼。



……老公杀人了!



我惨叫,旋即失去意识。



小熏被监禁在公寓里头的一间房间。男人的行李箱中留有写着住址的纸条。悲惨的是,小熏的臀部被锐利的刀子割下一块肉。



小熏从此不良于行。



警方将压力锅里剩余的肉片带回去做DNA比对,结果除了总重量减少若干外,可以确定那是小熏的肉。听到当时,我立刻吐了起来。



小熏作证,说男人在割她的肉时,边哭着边道歉。



「他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在厨房喝水时,应该正服下自己带来的毒药;警方赶到时,他早已气绝身亡。老公对男人的暴行,最后获得不起诉处分。男人的身分至今仍是个谜。媒体大幅报导整起事件,让老公愈加受到瞩目。



听说最近愈来愈多机关团体邀请老公畅谈「犯罪事件受害者的心理辅导」等主题。我从这事情之后,患了严重的厌食症;虽然进展缓慢,现在已逐渐恢复中。



我们一家三人在河畔堤防上散步,沭浴着温暖的阳光,事件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儿支着拐杖,老公扶着她。我相信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至于我呢……只有一件事,宛若拔不出的刺,始终卡在我心里。



每到深夜,女儿回房间去,只剩下我们夫妻俩独处时,凝视着老公的睡脸,那根刺,就会涌上喉头刺。



总有一天,我会问出口吧,等我无须再瞻前顾后那天到来时,我会开口:



「老公,为什么那时候你只吃了一口,就知道那是小熏的肉……」(注4)



注4:主角先生的招牌口号「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亦有「我的舌头尝过人肉」之意。



老妈与齿轮



「阿广……」



手机里茶子的声音怪得令人毛骨悚然。



「时间很晚了……我会被骂……」



现在是晚上十点,已不算早;男朋友在这不算早的时间打电话给女朋友,应该没关系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时间不算晚。打了电话后,茶子的声音叫我挂心。



「……我没事,阿广……好痛……」



手机断讯。



我赶忙重拨了好几次,茶子却不再接听——只要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就可以放心,但我听到的却是「您所拨的号码目前无人回应……」——全日本最滑稽可笑的女人声音;那冷感的女人妨碍了我们,却若无其事。



我抓起老妈和自己的钱包奔出家门。事后回想起自己的行径,我仍是一点也不俊悔。老妈钱包里的十万元,八成准备用来供养和尚。我的补习费都筹措得很勉强了,那个臭老太婆竟然还能送几百万给和尚?真搞不懂。赶上电车,焦虑不安地来到茶子家所在的车站——因为她说「好痛」。那不是普通的「好痛」,而是说了「我没事」之后的「好痛」,意思不就是「痛得快死」了?



再加上茶子现在和父亲两人同住;那位父亲并非茶子的亲生父亲,而是亲生母亲第二次再婚时嫁的对象;他是位刺青师,体重有一百二十公斤左右,不晓得受到什么宗教影响,头发高绑到头顶上,看来像只角,因此我叫他(当然是私底下)「哥梅斯」,就是「超人力霸王杰克」(注5)DVD中登场的古代怪兽。哥梅斯后来被娇小的原始怪鸟利多拉杀死。茶子的母亲和年纪比自己小(话虽如此,也已年过三十)的地方巡演演员私奔。



哥梅斯不但高声公开表示「家人就是父亲的沙包」,也确实言出必行。茶子转学来的第一天脸颊肿胀,第三天手臂出现大片瘀青,第五天一边腿不良于行,第七天戴上眼罩。如果举办全国高中受虐儿大赛的话,茶子早就优胜了,班导却完全视若无睹,当她是透明人。班上同学也是。只因为茶子转学来没多久、模样又阴沉吗?废话!别人是每天吃饭,她是每天尝拳头啊!有可能摆出爽朗的表情吗?我完全明白,因为我家死掉的老头也是如此。



幸好我家老头被知名运输公司的卡车辗毙,苦难才告一段落;我和老妈拿到他下辈子也赚不了的庞大赔偿金,以及供我念到大学毕业的学费。而茶子却是受虐中。家庭不是避风港的人,犹如始终盘旋空中、寻找陆地的海鸥,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看在其它幸福海鸥的眼里,只觉碍眼。于是茶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被班上同学列入「教训名单」中。



茶子家位在闹街角落一幢大楼里;大楼像穷人吃的蛋糕一样单薄。一楼是韩国料理店:二、三楼是麻将店、马杀鸡店、代书事务所;四楼是哥梅斯的刺青店;五楼是挂了块亮光漆名牌的某某组;六楼是茶子家;七、八、九楼我没上去过,信箱上也没写名字。



注5:「超人力霸土杰克」,是日本知名特殊摄影连续剧「超人力霸王」(ウルトラマン),台湾原译「咸蛋超人」)系列作品之一,原名「ウルトラマンQ」,一九六六年在日本上映时,还未出现「杰克」之名。古代怪兽哥梅斯(ゴメス)与原始怪鸟利多拉(リトラ)为首播时登场的怪物角色。



房门敞开着,一进门,就听见哈密瓜落地的声音。



茶子脖子被勒住、满脸通红地倒在客厅地板;哥梅斯骑坐在她身上。我根本没考虑输赢,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过去撞他。岂料哥梅斯的身体远比想象中要厚实,我像撞到墙壁的网球,反弹滚到钢琴底下。我睁开眼睛,抬眼死瞪着抓住我脖子的哥梅斯,接着脸上遭遇到炸弹爆开般的冲击,伴随剧痛及头晕目眩,彷佛一口气吃下了整条芥末酱。我的鼻孔喷出热热的液体,是鲜血。哥梅斯快速抓住我被打飞出去的脑袋,给我一记头槌。



光是这招职业级的攻击招式,就让我失去战斗意志。我的精神力量实在无法又要忍耐落在脸上核弹等级的痛楚,又要为了爱与正义而战。哥梅斯的串头从衬衫外头抓住我的胃,打算一举捏碎。肚子快被扭下了。我边喊叫边像个蠢蛋似的晃动身体。



哥梅斯在冷笑……怎么会这样?我这么痛苦,他才用不到五成力吗?这时候茶子一边喊叫一边跑过来。我看见她拿着剪刀。「咯!」感受到一股冲击,哥梅斯瞬间停住动作,下一秒,茶子遭打飞,像块垫子轻飘飘摔向房间角落。哥梅斯放开我。我倒在地上呕吐。



我和茶子四目交会。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笑。哥梅斯冷不防踩住茶子的后脑勺。茶子的脑袋发出贝壳碎裂的声音,然后我便消失在她眼中;茶子对着我的眼睛,就像充满杂讯的传统电视或突然成了冷光显示器,看不到我了。



我起身缠住哥梅斯,双手顺利锁住他的脚。他重重摔倒在地。茶子仍旧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站起来准备逃走,脑袋却被抓住,顺势撞向墙壁,脸颊发出被湿毛巾打到的声音,让我想起从前老妈打苍蝇的画面。接下来我就失去意识了,我的身体八成不再是我的,而成了哥梅斯的玩具。



回过神时,发现有人在摇晃我。昏暗走廊的天花板底下,有个人影在我面前。要被打了——我下意识缩起身子,眼前的人竖起一根手指要我冷静。是茶子。



「阿广,我们快逃!」



我没有多问。听到这句话就够了。我和茶子一起逃出去。



「帮我看看我鼻子里有没有跑出新干线来?」



「你的鼻子没那么宽啦。」



「被揍得乱七八糟……我现在的样子很像Guts石松(注6)吧?」



来到大马路,搭上计程车,随便要司机载我们去个地方。我原本想带茶子去茅之崎,因为茶子说想看海,但司机从照后镜里偷瞄的眼神让我不快,于是我们半路上就下车了。



现在我们坐在平价的中华料理家庭餐厅里。去小便时,我突然看到一张和着鲜血、样子像汉堡排的脸,吓得放声大叫;对方也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着我。小便呈黑色。想到小便混着血,就觉得可怕。



「你的脸看来很痛耶!」茶子说。老实说茶子的脸也是一片乌青,连嘴唇都紫了。



「烫烫的,不是太痛。刚刚摸摸嘴唇,感觉好像在耍弄别人家的房间门把,搞不好现在可以整个扯下来。」



注6:ガッツ石松(Guts石松),前WBC世界轻量级拳王,引退后,现为大学教授及艺人。



「别闹了。」茶子握住我的手。我们并肩坐着,所以我能够触摸她的身体。丑陋冷漠的女服务生不耐烦地啧啧出声,放下咖啡。看样子她是见不得我们恩爱。我点了杯便宜咖啡。



想到要拿起来就觉得累,结果一直摆着没动。我的嘴里此刻犹如火山熔岩,惨到不行。我们两人叹了快两个小时的气,闭上眼睛,握着彼此的手,然后走出家庭餐厅,再度搭上计程车。路上看见爱情宾馆,决定在宾馆过夜,便下车往回走。我和茶子的外表看来都不像高中生。幸好半年前退出了棒球队,那时的我是小平头。



住进宾馆,放了不太热的热水泡澡。



我先进去,接着是茶子。



茶子围着浴巾的胸前有只蜥蜴。那是哥梅斯刺上的。蜥蜴正好位在左右两个隆起物中间,样子仿佛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停在那里。



她在学校里总是拚命掩饰那只蜥蜴的存在。我之所以偶然看见,是因为某次体育课忘了东西回教室去拿,正好撞见茶子从我的桌子拿出钱包。



「你常做这种事吗?」我一问,茶子用力摇头。「还我。」伸出手,茶子不发一语地递出钱包,接着自己解开衬衫钮扣。解到第二颗时,我阻止了她;吐司面包般雪白柔软的肌肤,从大尺寸的胸罩里满溢出来。可是吸引我目光的,是上头的「蜥蜴」——就在她不知所措弯下腰时,被我看到了。我答应不对其它人说,她同意让我近距离欣赏那只蜥蜴。哥梅斯在刺青方面也是高手。那只蜥蜴彷佛转印上去般。我无意识地舔了那只蜥蜴想让它更生动,舌头一离开,只见蜥蜴浅黑色的背上湿淋淋反着光,好像快动起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和茶子开始了高中生应有的纯洁异性交往。



「身体好沉重喔……」回到床上来的茶子懒洋洋的小声说。她的身体好冰冷。摸摸她脖子后头哥梅斯踩过的地方,骨头的位置感觉不正常。



「不痛吗?」



「不要紧。」



我信了她的话,闭上眼睛。肿胀的脸部像演奏中的木琴一样,跟着每次心跳搏动。我睡不着,茶子也是。我们不断地不断地翻身和叹息。



隔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离开了宾馆,走到车站,搭上第一班电车,准备前往茶子想看的海边。在电车上,我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茶子身体——最初原以为座垫本来就是脏的,换了两次车后,我发现茶子还是沾到东西。



「手好像怪怪的。」茶子看着窗外的景色,一面反复张开、握上手掌。这么说来,我今天早上也觉得手指间有点奇怪,感觉很不踏实。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好奇怪喔……自己好像快冷掉的年糕……」



曾想过应该去看个医生。我的脸变成紫黑色,肿胀还没消退,去看医生似乎不是个好主意。我让茶子决定;茶子也是面带死灰。



「我想看海……」



于是我们依着她的意思,在海滨车站下车,往沙滩走去。时间还不到七点,夏天的阳光已经晒烫我们的头发。我们直接坐在沙滩上望着海浪。冲浪手像蝌蚪般涌现,他们摇摇晃晃地随浪滑行;远处有艘邮轮通过,眼前渔船来来去去;一大早不少人牵着狗散步,还有学生悠闲走过。



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面包和果汁,却吃不下。



「没有味觉。」我吐出食物,茶子也点点头。



「肚子不饿。」我躺下,茶子将她的身体借我靠。这时候我终于找到刚刚一直在意的味道来源。茶子身上的强烈花香几乎胜过潮汐的味道。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被送到社会局之类的地方吧?那个家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还剩下六万元。」我看看钱包里面。「够我们自由个两三天。」



「这样啊。」茶子落寞的点点头。



我们在沙滩上躺到傍晚时分。明知道自己还有其它事情该做,可是只要躺在茶子肚子上、大腿上,我就觉得其它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伸手挡住夕阳光,突然注意到手指末端是紫色的,就像死人的手指一样。碰碰右手食指,指甲松动,似乎可以轻易拿下也不觉得痛。



(这是怎么回事……)我身体深处涌上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怎么了?」发现我不断看着手掌,茶子开口问。



「没事,没什么。」



「阿广,有件事情我应该要早点说的……」



「说什么?」



茶子坐起身,开始动手解开衬衫扣子。



「喂……」我话说到一半,出手打算阻止,茶子从衬衫缝隙让我看她的皮肤;原本雪白的肌肤不见了,在那儿的是如橡胶般的浅绿色皮肤。



「手,借我。」



我伸出手,茶子拉着我的手往衬衫里探去,我摸到比汗水更黏稠的触感,也摸到了肉的裂口。我的手指在探索裂口时,茶子始终闭着眼睛。脓血沾上了我的手指。



「我受伤了,被那家伙深深挖了一个窟窿。血已经不流了,对吧?」



「你得去看医生。」



听到我的话,茶子缓缓摇头。



「受伤的是我的『体腔』,里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跟死掉没两样,再加上溃烂。」



我定眼看着茶子,明白了沾在电车椅子上的物体到底是什么。



「我的眼球开始变白了吧?刚刚还黑白分明的。」



她说得没错。中午过后,茶子的眼睛变得像老人一样,黑眼珠的边界模糊了,整个眼睛像蒸荷包蛋一样混浊。



「应该也开始发出臭味了吧?从刚刚开始就有不少苍蝇跟着我。」



「如果你跟死掉没两样,我也差不多吧?我被打得可比你惨呢。」



我让她看看变色的手指。茶子一开始惊讶地盯着我的手指看,最后微微笑了起来,说:「能够和阿广一样,真开心,可是,对不起,拖累了你。」



「我已经对一切厌倦透顶,不管是老爸或老妈,看到那些家伙,我就觉得活着真累。所以这对我来说,正好是个机会。没关系,我们一起腐烂吧!还剩下六万,我们以人的身分把钱花个精光,再找个没人的地方等死。」



「恩。」茶子把头靠向我的肩膀。血水从她耳朵流出,我也不在意。



我们等夕阳完全下山后,站起身搭上计程车,但还不到一公里,司机就把我们赶下车,因为太臭了。我们想在附近的家庭餐厅休息,也被店家以同样理由拒绝。



「我不想勉强自己吃东西,反正再过大概三天,我就会消失了……」走在街灯零星的马路上,茶子低声说。



「笨蛋,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快点做些人做的事情,否则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再说,约会不是一定要吃饭吗?」



「可是……」我的视线从低头喃喃自语的茶子身上转开,看到一个拉面摊。



「有了!」我拉住茶子的手。她的手比想象中还要冰冷、还要无依无靠。



运气真好,摊子卖的是大骨拉面。帘子上只写了「古早味」几个字;店老伯对我们身上强烈的臭味没有任何抱怨。我们两人各点了一碗面。



「小弟,你的脸真惨,和人打架吗?」店老伯看到我的脸,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不再开口。我们捧着递过来的面吃了起来,毫不在乎面还冒着大量热气。感觉不到烫。店老伯打开小型电视,开始看起夜间棒球转播。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脚边,往下一看,只见茶子刚吃下的面,全从肚子的洞掉了出来,散落一地,还弄脏衬衫的一部分。茶子发觉我的注视,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我泰然自若地付了钱,拉着茶子离开面摊。



「是我不好,勉强你吃东西。」



「我想我的胃,还有洞里的其它器官,大概都不见了。」



我们走在街灯稀少的路上,来到儿童公园。



茶子看到公园角落的公共厕所。「我去清洗一下。」说完,走进残障专用厕所。我坐在秋千上摇动。今天是满月。远处传来电视的声音。旁边有幢大楼,大楼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这时我听见茶子尖叫,跑向厕所,看到茶子在洗手台前颤抖。



「发生什么事?」循着茶子的视线看去,我看见混着脓血的光溜溜老鼠掉落在地。「要不要紧?」



我一出声,茶子便瘫坐地上,用力翻起裙子露出大腿。我清楚看见妤几条红线从大腿流到小腿。来回看看茶子挂着数条红线的大腿,以及光溜溜的老鼠。



那不是老鼠,小归小,那东西仍有着人类的手指与眼鼻。



那是个胎儿。



茶子突然站起来用力踩踏那东西。



「住手!」我抱住茶子。八成是我抱得太用力,茶子的肩膀骨头发出叫人不舒服的声音后脱臼,她仍不以为意地用脚上的运动鞋踩踏胎儿。最后终于手捣着脸,静静哭了起来。



我卷起三张卫生纸,一点一点把胎儿拾起,丢进马桶里,心想,要是被发现,可就大事不妙了。胎儿的眼球像惊吓过度般,飞出被踩烂的头部。来回捡了四次,总算销声匿迹。我伸出手准备冲水,茶子却抢先一步拍打按钮。猛烈的水势把胎儿吸进污水管中。



「……这就是他想杀我的原因!那天,我要去堕胎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泪水涌上茶子的眼睛,然后流下来。「他怪我想杀了他的孩子……怎么可能生下来!那家伙疯了……」



「够了,别说了,我明白。」我伸出手把茶子拉进自己怀里。茶子像个婴儿般抽搭个不停。在哭的同时,她的头发散落地面。



之后,我们改搭计程车,来到水库湖附近下车。我记得这附近以前有个废弃的木材小屋,也知道太阳升起后,茶子的模样会惨到无法想象,因此决定快点找个避难之处。



茶子的头发大部分都掉光了,皮肤变得像破纸门一样,全身腐烂生脓;幸亏肚子上的洞不断排出脏器的汁液,茶子才没膨胀到巨人那么大。天还没亮,左边眼球就像干香菇一样往眼窝里萎缩进去。



茶子看着自己七零八落的身体,发着抖说:「我好怕、好怕……」



「我会陪你一起死,放心……」



我说完,让她看我烂掉的手指:她安静下来,才一会儿,又想起了害怕而开始颤抖。我努力想让紧抓住我的茶子冷静下来,却突然看到自己的手指,吓了一跳;指甲根部长出薄薄的甘皮,似乎打算修复指甲剥落的地方。



「阿广你果然不会死,」茶子小声说:「好好喔。」



「不,无论如何,我都会死。」



「谢谢你,可是,没关系的,你不用勉强。」



「不,我一定会死,一定!」



茶子不再开口。



黎明时分,茶子准备站起身,整个人却坍塌,是的,就是「坍塌」——只听见湿泥甩在地上的声音,一看,她整个人散得支离破碎;腿离开了她的身体,一边手臂掉落。茶子睁大眼睛看着散落在自己四周的手和脚。



「我好怕喔……阿广……」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拉近茶子的身体,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还轻,就像中空的树干一样。



「我会陪你一起死,别担心。」我在茶子耳边轻声说。



「我死了无所谓,我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我下想和那家伙去同个地方。我,杀掉那家伙了。我想会变成这样,一定是那家伙的诅咒。阿广,那家伙把你撞向墙壁时,我拿着剪刀一口气剪下了那家伙的脖子。不难哦。那家伙一脸惊讶的转过头,嘴里念着什么咒语,然后硬是给了我一吻。我可以确定,那家伙死掉了。」茶子凝视小屋的天花板。像发高烧的谵语般喋喋不休。「我不要和那家伙一起去地狱……我不要……」



我点点头。



「阿广,我不要这样,我不要离开你、去那家伙在的地方,我害怕的是这个,我好怕喔……」



直到傍晚,茶子仍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唯一不同的是,开口说话的次数愈来愈少。



「阿广……阿广……」身上只剩下左手臂的茶子缓缓睁开眼。



太阳已经下山好一阵子了。



「我走喽。」



「茶子……」



「阿广,等你变成老爷爷时再来找我,别去自杀,你如果自杀的话,就会被带到其它地方,遇不到我了。」



茶子的身体开始小幅度颤抖。



「梦里的女人告诉我,我要去的地方,不会遇到那家伙……」



「是吗?」我点点头。



「阿广,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说完,茶子的身体变轻。



「茶子……」



她已经不再开口;胸前蜥蜴褪了色。



我抱着茶子哭到黎明,最后将她的身体和散落的手脚,一起埋在小屋里。



还剩下三万。我原打算跳进水库自杀,又想到茶子说——会被带到其它地方,遇不到我——于是招了计程车,直接回家。



不出所料,老妈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好想睡觉。「现实」成了活生生的重量,把我消耗殆尽。



「晚点再说。」



我不耐烦地准备走进房间,老妈一边喊叫一边紧追过来。



「你偷了我的钱包,对吧!就知道做坏事!」



我停下脚步。



「看来还得多拜托神明帮帮忙才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能不能给我认真点!」



我没说半句话,走进房里,打开窗户。一瞬间,我彷佛闻到了茶子的味道。我明白今后不论看到什么,再感受不到发现那只蜥蜴时的新鲜感了。



幼猫与天然瓦斯



「你看,它被雨淋成这副湿淋淋的模样……」



那女人把她怀中犹如易碎物的幼猫递近给我看。



「是啊……不过……」



静枝含糊点点头,还在犹豫要不要接过猫咪。



「怎么样?」



女人别有深意地窥看静枝的脸。静枝感觉对方在打量自己。



「放着不管,它会死掉呀。」



女人身后那场午后的大雨,强力拍击着柏油地面。这里是市郊的住宅区。住在这地方的人们,即使住宅长相都相同,仍不忘致力于让自家的门柱样式、门牌、信箱色彩与众不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随波逐流。草坪鲜少用来走动,只在上面摆两张野餐桌。而这幸福的代价就是每天必须早上六点钟出门。到了假日,整条路上静悄悄地彷佛一座死城,这不光是下雨的关系,大多数丈夫因为平日通勤,一到假日就累瘫无力外出,因此每到放假日,这一区就像疗养院一样寂静。



「它在你家门口哦。」



女人再一次低声说——看我多么温柔啊!我可是一看到淋雨快死的猫咪,就坐立不安耶!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一样呢?你这人没有爱心吗?——女人全身上下都在挑毛病。



没错,那只幼猫的确被装进箱子、摆在静枝家门前的人行道上。下雨时,静枝也有几分在意,偷偷望了望,发现猫咪的箱子正好在银杏树底下,于是决定不过去看。



女人住在马路对面,年纪还不到六十,老是把一个人独居的静枝当作怪人;在路上遇到,除非走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否则和她打招呼,她不会理人。垃圾集中场的赶乌鸦网子底下如果放满了,她会把静枝的垃圾桶拖出来,把自己的塞进去;这情况静枝已经亲眼目睹过好几次。



即使如此,静枝还是不以为意。无论走到哪里总会遇到「乌鸦」,想排除价值观与自己不同、「颜色」与自己不同的家伙。静枝只想静静在这妤不容易买下的二手屋里生活,因为她累了。才四十五岁就已经对人生倦怠至此,可以想见她这辈子回顾起来有多么困难与复杂。



「你家养狗吗?还是准备要养狗?」



「没有。」



「那不正刚好,反正你一个人也寂寞嘛……」



女人特别加重语气在「一个人」之上。她经常偷窥静枝家。也因为这原因,静枝必须把客厅窗帘从薄蕾丝换成厚重的双层布,害得她无法实现晴天开窗的梦想。



「它长大后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再说,你的脚那样子……」



女人坏心眼的望向静枝的腿。



静枝右侧膝盖以下空无一物。只是在家里面走动的话,不需要拐杖;出门在外被人发现是义肢,也没什么好尴尬。她只在入浴时以及晚上上床睡觉时,卸下义肢。



「可是要我照顾有生命的东西,我实在……」



「没问题的,只要你『还有手』打开罐头、把食物倒进饲料碗里,它就会自己去吃。」



静枝无言以对——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养在你家?女人家里这些日子也只有退休丈夫在家而已,又没有养其它动物。



「你们家……」静枝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马路对面传来喇叭声。女人的丈夫回来了。



「我得回去了。咱们家不能养动物啦,我先生会过敏。对不起。」



女人把幼猫摆在地上,粗暴地拍了下它的屁股。幼猫受到惊吓,往静枝家里窜去。



「啊!」静枝还来不及喊叫,女人已经边嚷嚷边往车子方向走去,原本被她身体压住的大门关上。静枝回到屋里没看见幼猫的踪影。不晓得躲哪里去了。



她叹口气,走进厨房热好牛扔,装入不锈钢小碗中回到客厅。



要怎么叫猫眯出来才好?狗只要吹口哨就行,但猫……静枝只好无可奈何地拿着牛奶碗在阴暗处来回寻找。看了看客厅窗帘底下、电视柜后侧、沙发角落,却连声猫叫都没听到。她感觉连接义肢的断腿处僵硬麻痹;是站在门口和那女人讲话时吹风造成的吧。不知如何是好的静枝打开客厅深处的门,来到通往浴室的短廊;短廊一侧是小小的收纳空间。



「小猫咪……」静枝小心喊着,避免吓到猫。结果听到「喵」的叫声。



声音来自静枝背后。



……它果然在客厅。



静枝回到客厅,听见有人叫了声:「阿姨。」



定眼一看,两名年轻人走进玄关来。两人她都见过,差不多是路上遇到会打声招呼的认识程度,他们都是有着爽朗笑容的运动少年。



「阿姨,晚安。」右手边的年轻人再度开口;他患有颜面麻痹,听说是小学时骑脚踏车发生意外造成的后遗症。记得他今年应该刚考进东京大学。静枝正要开口说「晚安」时,听见了幼猫的声音。旁边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抚摸怀里的东西。



「这是阿姨的猫吗?」他这么问。他是牙医师的儿子,没记错的话,今年春天应该已经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牙医系。



「不是,它是别人寄养的。有人觉得它被抛弃很可怜,所以拿来寄放……」



结果两名年轻人面对面冷笑。



「太奇怪了吧?觉得可怜就应该自己养啊!」



「是啊……你乱说的吧,阿姨?」



眼前这两个冷笑家伙从刚刚开始就让静枝莫名紧张,这种感觉,就像导火线明明已经点燃了,却还默不作声地把烟火收进怀里。



「我才没说谎!」静枝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把牛奶碗摆在脚边,少年怀中的幼猫立刻一扭身跳到地上,冲向牛扔碗,开始大声舔起白色液体。



「哈哈,野兽。」



「果然是野兽呢。」两人大笑了起来。



静枝笑不出来;牙医儿子身上穿的白色T恤写着诡异的文字——「不能用天然瓦斯自杀」——那抹恶毒的红,在昏暗的室内仍旧清晰映入眼帘。两人笑完后不再动,但是他们脸上仍然残留着「笑」。那个表情,花了不少时间,才从他们脸上慢慢蒸发不见。



屋子里只听得见幼猫舔牛奶的声音。



笑脸消失俊,取而代之的是「干我何事」的冷漠表情。这种表情,在拥挤不堪的电车上、队伍间、书店里经常可见。



「话说回来,你们两位有什么事?」



静枝耐不住沉默,开口。「啊……」颜面麻痹男打了个大呵欠,双手伸向空中:粗壮手臂上爆出血管,看得出来他正在使力。「啊啊……可恶!」他吐气吐到满脸通红为止,粗鲁放下双臂,微笑望着天然瓦斯男。



「喂,听到我问话吗?我说你们两位有什么事?」



静枝的话里,充满着想结束这场莫名其妙闹剧的心情——她感觉自己正穿着跑进小石头的鞋子走路。



「啊……」颜面麻痹男继续打呵欠,开始扭转脖子,双手手指交握,手掌朝着静枝伸展,指关节不断发出踩到小树枝的声响。



「喂,你们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静枝没想到自己有勇气这么大声说话。「有什么事快说!没事的话就快点滚出去!」



结果天然瓦斯男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开双腿,上身向前倾,开始做起伸展运动。



「我们有事哦。」



颜面麻痹男对天然瓦斯男使了个眼色,小声说。



「什么事?」



「我们想玩激爆摔角(注7)。」



「什么?」



「就是摔角游戏喽,艾迪•葛雷和威廉•瑞格(注8)他们表演的那个。没听过吗?」



「你们两个是说真的吗?」



两人理所当然地频频点头。



我还在想「这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奇怪」,下一秒就已经骂出口:



「开什么玩笑!我家为什么要借你们玩那种莫名其妙的游戏?你们有毛病吗?突然跑进来说要在这里摔角?……最好真有人会答应你们!给我滚出去!」



「我们一直梦想能够来场真实摔角嘛!」



注7:激爆摔角,是PS、PS2、PSP、Xbox、Wii等电视游乐器的摔角游戏,原名「ExcitingProWrestling」



系列一至七,更换发行公司后,新发售的游戏改名为「WWE2007SMACKDOWNVS.RAW」、「WWE2008SMACKDOWNVS.RAW」。



注8:艾迪•葛雷(EddieGuerrero,1967—2005)与威廉•瑞格(WilliamRegal,1968—)均为WWE摔角选手,曾多次称王摔角界。



颜面麻痹男说完,天然瓦斯男点点头。接着他下腰,把身体弯成拱型,颜面麻痹男坐在他肚子上。



唔呵、唔呵、唔呵……坐在上面的颜面麻痹男只要一跳动,底下靠手指及额头倒立支撑两人体重的天然瓦斯男,就会发出怪声音。



「别胡闹了!」静枝走向挂在墙壁上的电话——我怎么可能陪你们干这种无聊事?今天我可是打算吃完热腾腾的食物,早点上床,把看了一个礼拜的悬疑小说读完耶!那可是一本让人相当期待结局的优质作品呢!



静枝的手正要伸向电话,手上便感觉到一股冲击,下一秒,墙壁上的电话发出巨大声响与烟尘,支离破碎,同时地板上传来一阵沉重的恐怖震动——装饰架上的青铜像滚落地面晃动——那是静枝的父亲认为长得像女儿而买下的少女座像。



「耶——!」颜面麻痹男与站起身的天然瓦斯男互相击掌。



「你们……」静枝全身发抖,她领悟到眼前这两个脸上挂着笑容的年轻人,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样子违反规定哦,重来、重来!」颜面麻痹男低声说,换他开始做起暖身运动。



「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别在这里玩摔角!回你们家去,随你们怎么摔呀!」静枝的语气中有着哀怨;她并没有打算摆出低姿态,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自动反应、楚楚可怜地拜托。



「阿姨,你误会了哟。」张开双腿坐在地上的颜面麻痹男抬起头。



「是呀,一天然瓦斯男也点点头。「我们不是想玩摔角,而是想和阿姨你摔角,我们俩的对手就是你。」



静枝怀疑自己听错了,陷入错乱。



……他们刚刚说了什么?想和我摔角?



太蠢了吧?静枝差点笑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阿姨和猫咪一组,我们两个一组,有没有问题?」



「等一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还没搞懂你们说的……」



天然瓦斯男无视静枝的话,往厨房走去,打开餐具柜,翻出碗和色拉盆等容器,拿刀子敲击确认声音。不晓得敲到第几次,碗发出干涩的声响,他才满意点点头。



「这个声音可以吧?」



「恩?不错。」听到天然瓦斯男的问话,颜面麻痹男回答。



静枝看向脚下四散的电话残骸。倒落的青铜座像高三十多公分,静枝要把它拿起来擦架子、地板时,还非得两只手一起,才能把那沉甸甸的重物抬离地面,对方居然能够把这东西



从那边丢过来……静枝与下腰摆出拱桥姿势的颜面麻痹男四目相对。他倒立充血的脸对着静枝咧嘴冷笑;交叉胸前的双臂上头,粗大的血管像叶脉一样浮出突起。



天然瓦斯男从厨房拿着碗和刀子回到颜面麻痹男旁边。



「规则采唯一场地竞赛制。这是场正式的比赛,所以没有暂停或投降。另外,如果卑鄙使用凶器攻击,处罚就是由对手选择个人喜欢的方式重新开始,这点要注意。基本上,摔角擂台就是这整个客厅,以击掌方式换手。」



他们两人往静枝对角线另一侧的墙壁走去,然后天然瓦斯男大声说明:



「红色角落——!一百八十磅!凤凰表人!蓝色角落——!一百磅!阿姨!」



颜面麻痹男双手伸向半空中,原地旋转一圈,向无形的观众介绍。他对静枝发出戏剧性的声音恫吓道:「我可不会输哦!吓!」



静枝曾在电视上看过几次摔角手威吓对手的场面,这宣示着接下来是场赌命的生死之争。静枝打心底升起一阵恐惧,丝毫不觉得眼前这情况哪里有趣。



「铿!」碗响了一声。



「等一下!」静枝伸出双手想制止小跑步靠近的颜面麻痹男。



颜面麻痹男来到手掌正前方,快速下沉、消失,下一秒,静枝的右腹侧遭到铁举重击,整个人往后飞去,背部撞上墙壁。她的身体摔落地面时,手肘以不正常的姿势着地,撞出叫人发毛的声音;脖子因为脑袋异常高速上下晃动的关系喀喀作响。静枝的眼前瞬间一片黑。



「出现了!闪耀击坠!」天然瓦斯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静枝的手腕关节被对方用力扯起,传来一阵剧痛,接着身体被扭住按倒,鼻子和下巴贴在地上。



「唔啦啦啦啦!」



颜面麻痹男在背后叫喊的同时,静枝手臂正中央突然发出一声「啪」,使不上力了。静枝愤怒的大叫挣扎,身体终于恢复自由。在模糊视线的前方,静枝看到颜面麻痹男正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自己。



「等等、等一下!」静枝倒在地上大叫。有个东西不断打在她脸上;仔细一看,自以为举起的手臂居然软趴趴地往下垂——她的右手肘被逆向折断了,关节一带内出血,发红肿胀成从未见过的模样。



「别小看我!吓!」颜面麻痹男大叫,狠狠踢了断臂一脚。



「噫!」静枝嘴里无意识地进出惨叫:她以为手要掉了,结果断臂只是转了一圈又打着她。



「住手……别这样……」静枝翻过身,伸出剩下的左手比出「暂停」姿势,企图制止颜面麻痹男。



颜面麻痹男无视静枝的举动,抬脚准备践踏静枝,却在半空中停住,稍微后退几步,双手挑衅的比着「过来过来」。



「站起来!王八蛋!来啊!混帐!」



静枝瘫倒在地。颜面麻痹男开始踩踏她脱臼的关节。



「唔——咕——姆咕……」



「过来呀!王八蛋!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臭小子!」



静枝呻吟着要起身,脚下一滑又趴下。颜面麻痹男喊叫着,拚命践踏她要她起来,她又脚滑,践踏又脚滑的戏码不断重复,静枝努力把自己的身体剥离地板——在她泪眼婆娑的眼睛看来,屋子里没有什么太大变化,还是和昨天一样……昨天,很幸福,生活平稳安静,怎么晓得在同一个地方过了二十四小时后,却变成这副手臂关节碎裂、口吐鲜血的模样?



静枝心里祈求着时间能够倒转回到昨天。她站稳如坐船股摇晃的脚步,勉强站起身,颜面麻痹男立刻从她身后扑上来,把她的上半身压得向前倾,下一秒,身体突然轻飘飘飞起,接着脖子冷不防遭到重击,像被大型油压机打到一样。回过神来,她已经成大字型躺在地上。嘴巴妤像塞进一堆石头,静枝连忙吐出嘴里的东西,一些沾了血的白色物体掉出来,是牙齿。一看,颜面麻痹男已经退到墙边,换天然瓦斯男上场。他戴着黑底红边的面具。



天然瓦斯男不像颜面麻痹男那样叫静枝站起来。他快手翻过静枝,抓住她完好的那只腿,轻松自在地扭转自己的身体压下来。



静枝的脚底窜上一股火钳插进般的剧痛,她放声大叫。



天然瓦斯男再度站起身,这回改抓住静枝没受伤的手臂。



「啊……那只手不行……」天然瓦斯男却毫不在意静枝的话,和她的身体躺成九十度,以膝盖牢牢夹住她的手臂,稍微抬起腰部,将手臂往关节反方向用力一折——「哦!哦!哦!」静枝像鱼一样跳动,嘴里吐出血沫,剧烈疼痛窜遍皮肤、肌肉与骨头之间,她根本无暇去管身体底下另一条弯曲成不自然形状的手臂。全身滚烫难耐,天然瓦斯男仍继续将手臂折至骨头弹性的极限,最后终于听见踏破三夹板的讨厌声音,关节四周也跟着碎裂。静枝彷佛大型扩音器,拚命大喊、不断大喊,叫哑了,疼痛仍在。



「阿姨很痛苦!很痛苦!」天然瓦斯男从面具后头悠哉播报着。



静枝开始全身痉挛,接下来是撕裂身体的痛。



天然瓦斯男打算拉断骨折的手臂。他双脚使劲踩住静枝的脸与侧腹,一面扭转断臂一面拉扯。失去骨头的手臂被这样一拉扯,发出「啪滋啪滋」的声音,好像身体里面有什么要被揪下了。



「啊啊!厉害!要弄下来吗?弄得下来吗?弄下来了吗?」兴奋的颜面麻痹男像马赛人(注9)一样又跳又叫。



「咕哦哦哦……」天然瓦斯男使尽浑身力气踏稳脚步,继续扭转。



静枝看到那彷佛不是自己手掌的东西在愈来愈远处摇晃——手竟然伸到那么长!——已经没有知觉了,不可思议的是,手掌仍会随着天然瓦斯男每次扭转而一张一握。突然,一股猛烈的吐意从胃袋街上静枝的喉头,才听见水被吸入排水孔的声音,呕吐物已经从她的嘴里喷出,直接喷到天然瓦斯男龇牙咧嘴用力中的脸上。



「唔哇!」天然瓦斯男像是被热水泼到,放开静枝,滚倒在地。



「好样儿的!阿姨的毒雾攻击!」颜面麻痹男拍手狂笑。



静枝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



「脏死了!」天然瓦斯男站起身,准备找东西擦拭弄脏的面具,结果脚下一个不小心踩到静枝的呕吐物滑倒,粗心大意的他往后一仰,俊脑勺撞到静枝义肢内藏的钛合金转轴,发出闷响,天然瓦斯男呻吟了一声,跟着开始痉挛。



注9:马赛人(Masai),东非著名的游牧民族,分布在肯亚南部及坦尚尼亚北部一带。



「啊!你要不要紧?」颜面麻痹男跑近天然瓦斯男,要他振作点。



静枝突然看见幼猫靠过来舔自己因内出血而肿成数倍粗的右手指。



「痛死了!」天然瓦斯男缓缓坐起身。「搞什么?一定有问题!」他手撑着自己摇摇晃晃站起,粗暴掀开静枝的裙子。



「这是什么?」



发现义肢,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这根本违反规定嘛!竟然偷带凶器!」天然瓦斯男抓住义肢的脚踩处用力扯下,开始胡乱殴打静枝。



二十分钟后,天然瓦斯男终于打累了,甩开沾有静枝头发、皮肤和头盖骨碎片的义肢。地板上有摊衣服包裹的人型肉酱。



「要压上去倒数了吗?」颜面麻痹男问气喘吁吁的天然瓦斯男。



「压上去?我才不要咧!恶心死了!」天然瓦斯男脱下面具,用T恤袖子擦擦汗水淋漓的脸。



他们两人一起在静枝的尸体上撒尿后,关掉屋子里的电灯,准备走出外头。



「这回算我们赢吧!」



「应该是平手吧!」颜面麻痹男对天然瓦斯男说。



「搞什么,这么严?」



仔细一看,幼猫正坐在静枝旁边。



「过来。」颜面麻痹男一呼叫,幼猫便快跑靠近。他双手抱起猫。



「它该怎么办?」



「恩……就养吧。」



「喵——」颜面麻痹男怀中的幼猫轻轻叫了一声。



退休日大逃杀



「……感谢您长期以来为公司发展尽心尽力,希望您往后更加活跃,在人生第二个舞台上继续加油。」



「谢谢。今后我国的经济情势依然严苛,还望各位抬头挺胸继续努力。」



总经理——犬山昔日的部下说完,女职员恭敬递上捧花。犬山接过花,再度面向排成一列的课员,一手行礼,一手高高举起花束。



所有人齐声鼓掌,微笑看着犬山。



犬山分别看向三十名部下,一一颔首。



没看到任何叫人不安的视线。



幸好,果然只是杞人忧天。在公司里我虽属强势派,但我不记得自己曾对部下有过任河不合理的要求。——今天是犬山退休的日子,也是举行退休猎杀的日子。他没有雇用街头补尾流传的「保障服务」;该服务不仅收费高昂,且只服务一次。为了能够平安回家花上则十万,算来实在浪费。再说请五、六位保全充当保镳、包围在自己前后左右,这样对过去的同袍多冷漠、多失礼啊,八成还会被批评很世俗吧。事实上,他多少也希望自己能以漂亮的姿态,留在同事的回忆中。



犬山心想,放眼望去,除了新进职员外,这一列全是受我照顾而成长至此的男人。我费尽心力,将初出校园时还左右不分的他们培养成企业战士。想想连客满电车都不敢搭的他们,如今已成为年营业额一兆日圆的商社要角,该庆幸公司有我这么鸡婆的人在啊。



他们一个个接收到犬山的视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像看到什么过于耀眼的东西而眨了眨眼。



「谢谢各位……」



鼓掌完,犬山再一次小声道谢。



「好,到此为止。各位回去工作吧。」



所有人开始动作。这时候,犬山注意到总经理看了眼手表又看向自己,眼神中孱杂着叫人挂意的怜悯。



总经理快速转开视线,犬山也没有继续追究,准备打包剩下的私人物品。他来到离自己座位两个桌子远的地方,一名男职员突然站起身挡住通道,害得犬山狠狠撞上对方的背。眼镜被撞歪,脸上的冲击直达鼻腔深处。



「喂!」犬山立刻大叫。



该名男子两年前才从资材课调来。没记错的话,半年前他长子出生时,犬山还送过他玩具反斗城的礼券。



男人沉默站着。平常只要一叫唤这位名叫户部的男人,他就会露出微笑,所以有「微笑部」的称号。微笑部正以死人眼神盯着犬山。



「这样很危险。」犬山知道自己说到最后,语气不自觉缓和了下来。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微笑部。人们看着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时,眼神多少会有不同。



从微笑部的眼中,犬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用力推了一把,犬山差点摔倒。



转头一看,犬山站的位置上,有个年轻男子粗暴拉出椅子准备入座;铁制的球形椅脚正好狠狠撞上犬山的左脚踝骨。



「啊!啊!」犬山当场痛苦跪倒,彷佛被铁锤砸到脚踝。结果撑在地上的手背遭椅子辗过,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唔哇!」抬头一看,那名年轻男子肩膀上挟着电话,正悠哉开始工作。犬山好不容易抽出手;手已经破皮肿起、开始渗血了。「喂!你!」犬山愤怒站起身,伸手搭上年轻男子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男子没有回头,只顾着一边写笔记,一边与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喂!王八蛋!」犬山忍不住抓着肩膀。男子仍旧视若无睹,逼得他动手摇晃,结果话筒滑出男子肩膀,大声摔在办公桌上。声音之大,让犬山瞬间回过神。他注意到周遭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



「啊,对不起,电话线路似乎不太稳定。好,我马上回电。」



男子微笑挂下电话后转向犬山,脸上立刻变得面无表情,叫人毛骨悚然。这一刻整间办公室里听不见任何说话声。犬山感觉三十对投射过来的视线如芒刺扎着他全身。



「枉费我们打算让你好好离开。」



「所以我不是说了?犬山笨嘛,全都是这家伙自己搞砸了。」



「蠢到无药可救!当个人也是浪费粮食!」



办公室到处响起语带怒意的声音。



「说什么……你们是怎么回……」犬山的话没能说完,年轻男子已经出手。痛苦在身体中央炸开,他知道那里是胃。上一次同个地方遭到强力重击,是犬山二十岁那年在新宿居酒屋遇上小混混时。



「喂喂,这么快就发飙啦?」有人笑了出来。



「这个臭老头真让我火大,杀了他!」



苦涩的液体逆流至口中。弯着腰的犬山看向自己的笔头;满是皱纹的手上胡乱浮着紫色的血管。他了解自己的力量绝对赢不了对方。



「等等,有话好说……」的「说」字都还没讲完,犬山脸上便遭到头锤猛击,眼球被压进眼窝里、耳朵嗡嗡作响;后仰倒下的腰骨在身体里发出不正常的碎裂声;呼吸不过来,还有些漏尿。犬山举手说:「喂!等等!给我等一下!等一下……」的「下」字还没说完,嘴边就挨上一踹。他看见自己的假门牙如火箭飞射出去。



「咿!」犬山发出娘儿们似的叫声,倚身办公室角落。



年轻男子看到犬山这副模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换另一位职员站到犬山面前。



「你这家伙,我说要去参加儿子的运动会,你嗤之以鼻,是吧?」



「我有吗?」



这位年约四十的职员,之前在即将与达姆建筑资材公司签订采购契约时,突然申请休假。



「好啊,要装傻尽管装。你当时冷笑完,还假装心脏麻痹倒下,说:『啊啊……被你吓死,我还以为死定了,你别开玩笑了!』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学给你看!」



「你说什么?」该名职员把手摆在耳边半蹲。「我听……不见!」



四周传来嘲笑声和呻吟声;嘲笑的主要是女职员,而男职员则是蹙眉、厌恶地龇牙咧嘴。



「就是那样、就是那样!」



「他也对我那么做过!」



「那天,我儿子徒步竞走拿到第二名。他说因为爸爸没去帮他加油,所以没能拿第一。」



「哪有这种事……」犬山拿着变形的眼镜站起身。



「他现在成了茧居族,对家人施暴,还责怪我——需要商量的时候,父亲却不在身边!——有多惨你可知道?这一切全都是那次运动会造成的!」



男子抡起拳头。这时有人从他身后抓住他的手。



「等等,我也有话要说。」



犬山因为事出突然而愣住;介入两人之间的是总经理。



「都是因为你,我老婆害死了孩子。」



办公室内一片哗然。



「我什么也没……」



「你是想说你什么也没做吗?那么你解释一下,当时把贺曾利物产浅葱先生的损害赔偿案子硬推给我的人是谁?」



「那件事情,是贺曾利物产指名要你出面啊!」



「那天,正值预产期的老婆快临盆了,你这王八蛋却说:『马上就能处理好。』叫我去处理小学生帆布鞋的索赔案。」



「因为采购人员是你……再说我认为退货和二次加工时,可能需要和中国方面交涉。」



总经理走近犬山,狠狠踩踏他的脚尖。



「你继续说啊!四课的香山或二课的古里不也可以去处理?这明明是个跨课企画案,你却执意派我去处理,只为了让业绩算在我们课!」



肮脏的家伙!有人大喊。包围犬山的人群比刚刚朝会时更贴近;他面前的每一张脸上,此刻都浮现浊黑的怒气,看来像是在压抑「暴力本能」破体而出。



……这就是退休猎杀呀。犬山后悔自己过于天真的评估。这才发现,到昨天为止的忠实与友好,全是他们为了今天而做的掩饰。



「当我人在昏暗的仓库里检查鞋底裂痕时,我的老婆羊水破了。叫计程车连忙赶到医院时,胎儿已经死亡。是个女婴。」



总经理的声音哽咽,彷佛是在说昨天才发生的事。



「但你那时候不是告诉我,你老婆有母亲陪着?」



「我岳母是瞎子,要怎么到街上拦计程车?她只能不断打着打不通的叫车电话!三更半夜一边听着破水的女儿惨叫,一边抵抗着胎儿会死掉的恐惧,不断打电话!」



「我只知道怀孕的事,如果你告诉我……」



总经理呆然张着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环视众职员的脸。



「你是说……小孩死掉要怪我自己?怪我没告知你和公司我岳母是瞎子、因为我找不到人帮忙只好拜托她?」



「不,我没那么说。」



「你明明说了!还是你想说——没事让自己眼睛瞎掉,这种母亲杀掉算了?」



「我哪有……你疯了。」犬山叹息。总经理揪住他的领带左右摇晃。脖子两侧顿时一股热,没办法呼吸。



「为什么你不去!为什么不去啊!」



「是啊!都怪这家伙,害我没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刚刚还站在总经理身后的女职员跳出来抓花犬山的睑。



接着全体一起上前痛殴犬山。



「害我没办法陪儿子动手术!」



「你害我变得歇斯底里!」



「我没赶上相亲,都是你的错!」



「我去不成滚石合唱团的演唱会!」



「联谊迟到!」



「讨厌你的长相!」



「你有口臭!」



众人像在唱诵咒语,纷纷大吐自己的不甘心、愤怒与不平不满,同时殴打犬山的脸、用指甲狠抓、勒他的喉咙、踹他的胸口、撕裂衣服、膝撞他的背骨。他浑身发烫,疼痛从体内随着心跳流贯全身。肩头响起不舒服的啪喀声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窜出。



「呀啊啊!」犬山凄厉喊叫。众人顺势将他的身体抬起,一面冷笑一面奔出走廊。



「啊?犬山先生退休了。」擦肩而过的其它部门男子说。



「闪开闪开闪开闪开闪开!」他们将犬山扛到楼梯处。「预——备——丢!」把他抛向下一层楼的楼梯平台。身体感觉一阵轻,随后全身遭遇爆炸性冲击,头部发出不舒服的声响,眼前顿时一片黑。



回过神来时,部下们已经不见踪影。自己的脸正趴在冲撞后呕出的呕吐物里。行经楼梯的职员避开犬山,眼神犹如看到秽物。为了今天特别穿来的上等和服已经成了破窗帘,一只鞋子也不知去向,犬山却没勇气再回办公室去找。光是要起身,就觉得痛楚彻骨。



搭电梯是最好的方式,但又担心不晓得会遇到谁。



犬山决定一步步走下楼梯。花了快一个小时来到六楼时,他看到墙壁上有人用手指蘸了红色鲜血写着:「退休了仍是人啊!」旁边则用麦克笔补充:「否决!」



好不容易走到外面。今天早上还会和他敬礼的保全,此刻对他完全视若无睹。



亏我还经常送他土产——犬山准备瞪他,想了想还是没做;搞不好他是哪里的运动社团出身,如果再被殴上一顿,我铁定会死。退休日变成忌日,不就称了大家的意?这时手机响起。是同期的冈村。他比犬山早一个月退休。



「你很惨吧?哈哈哈,谁叫你要逞强。」



「罗唆!看到了还不帮忙?」



「没办法。我是看到你出来才知道的。」



抬起头,马路对面一个身分不明的痞子打扮男人正在挥手。



那是冈村。



「有什么办法,这是每个人必经之路。再说,我们像他们那样时,也曾对前辈做过同样的事情啊。」



「恩。」犬山在公共厕所换上冈村准备的五分裤、宽松运动服,戴上太阳眼镜和印花大手帕。两人往代代木公园的树丛茂密处钻进去。



「你还不是把菊池董事长的肋骨击碎?和当年相比,现在的退休日已经理性多了,必须立刻送医急救的家伙也减少了。」



「废话,那家伙偷了我的女人啊!」



「哦?你敢说自己不曾对部下的女人出手?」



犬山没有反驳。



「不管怎样,你在今天、此刻、这一秒开始,已经被流放到丛林了。过去,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够活下去。今后,想活着就得设法延续生命。」



「所以第一件事是打扮成这样?」



「没错。如果让大家知道我们已经退休,下场恐怕会很惨。装扮成看不出年纪比较安全。」



「所谓『老人独立支援促进法』(注10),虽说是为了节省国库开销,也未免太奇怪了。仔细想想,根本是乱来。只要一超过六十五岁,不只是行政部门,连司法机关的服务都需要收费。还没到六十五岁前就可以拚命使用……」



「恩,过去无论是遭小偷还是遇到机车强盗,只要报案警方都会受理,可是今后报一次案就须缴一次钱,而且费用远超过征信社的收费。假如被杀,而家人也愿意支付搜查费,还必须要看支付的金额有多少,才能决定要怎么敷衍塞责。总之,国家已经认定我们这些普通老人等于『弃民』。事实上老人太多了。你知道这条法律在美国称为什么吗?上个礼拜的《时代杂志》中提到过。」



「叫什么?」



「(旅鼠法)。杂志上盛赞它是条划时代的法律。」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么乱来。」



「害民之政犹如深夜的白雪,在不经意的时候悄然展开,一不留神,周遭已人事全非。」



「我们需要武器,有危险时才能够反击。」



注10:本篇中的法律均为虚构。



「别说傻话了!假使被害人还没届退休年龄,就能够申请免费搜查,而下手的老人会立刻被逮捕、判以重刑。关进监狱后,还要支付相当于饭店住宿费用的金额,才有饭吃。饿死、冻死、病死——即使囚犯有什么万一,狱方也完全不出手相助。形形色色原因造成的众多尸体,听说现在已经辗转流入狗食店了。」



两人一起叹气。



「唯一可靠的就剩下家人了……」



结果冈村噗嗤一笑。



「你当真这么想吗?」



「是啊。我老婆年轻,还有十年才退休,很多方面可以仰赖她。」



「太天真了……」



「你说什么?」



「我上个月和小我八岁的老婆离婚了。」



「为什么?」



「蠢蛋,你回想一下过去怎么对待老婆小孩就明白了呀!再说,对方现在可是受到国家权力保护,而我是一无所有。想到这里,我就恐惧得决定离开家了。」



「太夸张了吧。既然是夫妻,虽然有过各种辛苦的时期,但夫妻本来就应该同甘共苦。老婆一定能够明白我们的辛苦,还有小孩也是……」



「呵呵……你认识开发部的板垣吧?就是鼻子附近有颗痣的。」



「是那个身高体壮的家伙吗?我记得他上个月退休了。」



「他死了。」冈村没有得意,只简单这么说。「被他老婆开车辗毙,最后视为单纯的意外,获得不起诉处分。他老婆后来和小她六岁的男人再婚。反正他们也没小孩。」



犬山咽了下口水。



「你打算怎么做?和我一起走还是回家?」



我……犬山正要开口,这时候背后的树丛发出沙沙声。



「YO!这里有两个怪胎耶!」



转过头,只见一群身穿五分裤、戴着印花大手帕、银饰、耳环的少年郎将两人团团围住。



「你们这些家伙要干什……」



冈村打断犬山的话,开口:



「哟!YO!你、你、你们几个、在、在、在这地方、有、有、有何指教!」



冈村以奇妙的节奏说完,扭着身子模仿街头痞子的动作。



结果少年郎彷佛看到什么珍奇异物,各个露出冷笑。其中一人配合冈村扭曲身体,霹雳啪啦地快嘴说话。



冈村也呼应对方,用上全身力气使劲大喊,要大家放过他们两人。他的姿势之滑稽,彷佛快坏掉的玩具拚老命吸引小朋友再拿起自己来玩,叫人没来由地感觉悲哀。



「哈哈哈哈!MAN!老伯,很屌嘛!不过你们两个怪胎还少了个东西哟,MAN!」



带头的少年来到冈村面前。



「别这样嘛,我们是伙伴啊!」



「是呀是呀。」说着,少年退离冈村一步。「酷!」周围其它人大喊。「这样子就很完美啦!HAHAHAHA!」少年突然对冈村和犬山伸出双手、弯曲手指,大叫:「YA!」其它少年郎也摆出和他同样的动作。



冈村缓缓转过身面向犬山。一支免洗筷模样的金属棒,深深插入写着「AMERICANBIMBO」的涂鸦运动服中央。



「痞子一定要有体环啊!帮你装上!而且是很大一个!YEAH!这是一定要的啦!」少年一转身,冈村无力跪地,呼吸逐渐衰弱,嘴唇开始痉挛。



「看来那家伙不是第一次刺人。一下子就插到死穴,直接刺进心脏正中央。真服了他了。」



犬山轻轻让冈村躺在草坪上;他的胸前渗出了更大片的血渍。



「我去叫救护车。」



「别傻了,哪来的钱啊……?」



犬山准备起身,冈村抓住他的手臂。



「算了吧,老实说我也累了……只是在你面前逞强而已,我的人生根本没有未来可言。这样正好,我已经受够了。」



冈村微笑。



「听好,你回到家之后,只要稍微觉得不对劲,就快点准备离开,有能力的话逃往国外去。记住这点。」



「我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多?」



「一九九五年度上半期……多亏有你帮忙,偷偷把自己课里的业绩转给我们,才让我们部门达成营业目标。照理说,我应该力主那是你们课的成绩,但当时的我正处于如火如荼的升官战争中,我和同样出身二流国立大学的你相同,都有难以跨越的不利条件。幸好有你那次的帮忙,我才得以在剩余的公司岁月里有好日子过。」



冈村满是鲜血的手握住犬山的争头。



「我一直很感激……谢谢你。」



犬山点点头。



冈村微微抽搐了一下,突然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喃喃说了声「妈」,便不再动。



回到家门口,妻子蓟和儿子跑上前来。



「老公!你没事吧?」蓟看到犬山一身破破烂烂的模样,上前抱住他。



「啊啊……没事没事,我到家了、到家了!」



犬山在放好洗澡水的浴缸洗去汗水,脑子里想起许许多多往事。



回想起来,我从未顾过自己家里,脑海中浮现的总是老婆可怜兮兮的哭泣脸庞,以及儿子挨揍被踹时紧咬嘴唇的模样。那时候,大家总把老婆小孩当沙包。可是,犬山自信自己有让他们过好日子、好生活。



洗完澡出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全部都是犬山最喜欢吃的东西。



「辛苦了。」妻子帮他倒啤酒。



「谢谢。」



「接下来请慢慢享用。」



冰凉的啤酒像要挤破喉咙般地流进胃里。畅快!



儿子又将喝空的玻璃杯装满。



「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你也是,差不多该独立自主了吧?」



犬山忍不住又对年过三十、仍然没有一份正职工作的儿子耳提面命。



「败给你了。」儿子搔搔头。



「这孩子,从一大早就一直担心着父亲是不是能够平安回来呢。」妻子微笑。儿子点点头。



「不要紧,我能够回的,只有这个家了。」



舌头麻麻的,话说到最后变得口齿不清。



「他坐立不安,担心你会不会被其它人刺死或杀掉。」



玻璃杯自手中滑落,双手无力垂下,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动弹不得。



「如果你被其它陌生人给杀了,我可是会呕死!」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犬山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你必须由我这双手亲自大卸八块才行,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



「我也是。如果不能亲手杀了你这臭老头,我会疯掉!」



儿子起身走近。



妻子的眼睛闪烁暗红色的光芒,手上的切肉菜刀也闪闪发光。



「话说回来,那医生的药还真有效呢。」



「把他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吧。」



犬山终于在两天后断气。



召唤恐惧



我到现在仍然没办法迟到,是什么缘故造成,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当我还穿着吊带裤、彷佛父母宠物的那年纪,曾被老妈揍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关系,导致这习惯彷佛诅咒般深植我身。如果没在三十分钟前到达约定地点,我的屁眼就会张开,腋下就会冒出大量冷汗。



这天我也在三十分钟前就抵达事务所前面。既然到了就进去啊!可是这次不行。如果这么做,其它人会怪我太认真,或认为我明明是个男人,心机却这么重——想到这里,我的屁眼又张开,腋下又大量冒汗。



因此我还是一如往常——在三十分钟前抵达,却比约定时间晚十分钟才进去。当然其中有些人偶尔也会严格遵守时间,这种时候我会听着对方训斥而开心或僵硬。



走进事务所时,老爹和尼娜(注11)已经坐在沙发上。



「太慢了吧?」



才进门,就听见老爸怒骂。



「对不起。」



「还嘻皮笑脸!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很抱歉。」



「还笑!」



「不好意思。」



我在大哥示意的角落椅子上坐下。



「事务所里只有老爹、尼娜、大哥和老爸。年轻人似乎全离席了。



「你带他们去『清水沟』吧。」



「咦?带他们去吗?」



「对。他们有点玄机,是前阵子在中国生产毒品那些家伙介绍来的礼物。你知道阿野吗?」



「知道。」



「他在深山的毒品村抓到他们,不过这两个不是毒虫。」



「他们擅长空手道或什么杀人技吗?」



「好像也不是。不过听说可以当作厉害武器。你去确认看看,带着摄影机去拍下『清水沟』的过程带回来,后头我们要看。」



「什么?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会怎么办?对方可是『水沟』呀……」



「那种家伙要逃、要死、要杀都无所谓,反正不过是『水沟』,到哪儿都违反仁义道德的家伙,无须在意。」



「是……」



「首先是车高短(注12)兆治。你现在去他那边,他应该在。」



注11:尼娜:原意是「反圣婴现象」(LaNina,源自西班牙文。反圣婴现象会造成原本的特性更加强烈,譬如夏天更热、冬天更冷等。



「不会吧,车高短?」



我接过车钥匙,带着摄影机、老爹和尼娜出门。



「你是『低级』吗?」



老爹一上车就开口问。



「呃?低级?什么意思?」



「上下关系,下面的人,低级。」



「啊啊,你是说『低阶』啊,在那家公司是那样,不过也不是那样。」



「啊,是吗?失望。」



「为什么?低阶的人比较好吗?」



老爹没回答,望向窗外。



「日文说得真好,在哪边学的?」



「本日(13)。善领时。」



「善领时?」



「战争。」



「战争?啊,不是『善领』,是『占领』啦,哈哈哈哈。」



尼娜在后座闭目养神。脏兮兮的白色连身裙底下露出膝盖。



车高短兆治,这绰号顾名思义是因为腿短到不行的关系。兆治原本在咱帮老爸底下工作,从他沾了安非他命的原料源头后,性情大变,不再把钱呈上来,还把底下的人杀到半死,最后更陆续使出高难度动作,把原料卖给其它帮派中饱私囊。也因为如此,他遭到追杀,手指只剩下左手三根,脑袋像除夕夜的钟一样遭球棒狠打,早就不太正常。帮里原准备就这么放过他,结果我们不断收到抱怨,说他偶尔会假借咱帮的名号喝霸王酒、白嫖。



「话说回来,老爹,小心点,对方不是普通人喔。」



「我知道,他胸部很大,对吧?」



「是啊,胸部很大。」



老爹要尼娜自己躲好,站到门前。



我扭开门把:不出所料,门轻而易举就打开了。没有小偷会进这种地方,所以根本不需要上锁。



房间里是大五郎烧酌、碳酸水、鸟龙茶保特瓶的坟场。



在我后头是老爹,他牵着提心吊胆的尼娜。



遮雨窗关上的关系,房间里一片昏暗,充满酒臭味、如内脏腐败的人类呼吸臭味、垃圾味及霉味。里头的房间传来很像吸鼻水声音的打鼾声。



打开纸拉门,老爹倒抽一口气。



注12:车高短,日文汉字直接沿用,是汽车底盘低的意思。



注13:本日,指日本。



车高短满身通红的躺在压扁的睡铺上,肚子和脸上都沾着血,紫色嘴唇露出的牙齿也都是血。



「嗯……」



我不自觉出声。



车高短睡成大字形,右手拿着猫头,左手拿着猫尾巴到猫肚子正中间这段。看来猫似乎是被他撕扯断或咬断。



感觉到车高短的存在,尼娜喃喃说了什么,紧紧抱住老爹。



「你们可以做些什么呢?」我按下录影按钮,把摄影机安置在不妨碍他们行动的地方。



答啦啦答答……



车高短睁开肿得像鳄鱼子的眼睑,忽地起身,注意到手上的半只猫,鼻子凑近嗅嗅猫的臭味。



「低级!出去!」老爹把我推到门外去。「出去!出去!低级出去!」



「她呢?」



我指着尼娜。



「尼娜没关系,尼娜会动手,低级出去!」



「什么啊,出事我可不管喔!」



我直接从玄关走出门外去。



背后传来车高短的呻吟声。



在车上等了五分钟左右,老爹敲敲车窗,动动手指,要我过去。我飞快地回到车高短的房间。



尼娜和老爹一起站在门前。



「他呢?」



老爹耸耸肩。



我顺手抓起旁边的断棒,鞋子没脱,直接走进屋里。



「呜呼呜呼……」车高短所在的房间传出奇怪的声音。一看,他人正趴在角落,不晓得在做什么。



我拿起摄影机,靠近车高短继续录影。他边摇头边扒着榻榻米。溢出的眼泪和口水一起流淌到下巴滴下。



「咿!咿!」



那家伙突然变得红通通,停止揪胸口。不是死了,他的胸部仍在起伏,可是以脚用力踩踏他的脸,他也没有反应。挪开脚,只看到他呆然望着天花板的脸。如果这是意志力造成的话,真的太厉害了。



「尼娜,没有家人,大家都被杀掉了。」三人坐在Denny's家庭餐厅里。老爹边吃圣代边说。



「战争之类的原因?」



「不是,被村民杀掉了。因为尼娜太强了。」



尼娜双手拄在桌面,支着脸颊。她已经喝掉三杯冰淇淋苏打。



「我会说『本日语(注14)』,为了国家,为了人人讨厌的军队。被叫去,晚上可以看到郁美哭着和可爱的苏道别~」老爹配合奇妙的曲调打拍子。「我做完工作后,就能拿到钱,和尼娜一起去找达赖喇嘛,请达赖喇嘛让尼娜恢复正常,在那地方生活到死为止。」



「钱?老爸会给你吗?」



「我们约好了,男人与男人间的约定。」



我帮老爹又叫了份圣代,开始确认录到的影片。



画面中可以看到我出去之后,车高短把猫丢向老爹,从睡铺跳起来。



影片突然出现线条,然后车高短的动作变得很诡异。



他开始用手想要挥掉什么东西,跟着顺势倒在睡铺上舞动四肢。到这里,老爹牵着尼娜的手离开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低声说。



「帝王的灵光。」



老爹似乎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却不肯告诉我什么意思。



下一个清除目标是皮条客阿平。这名男子最擅长拐骗女子,让她们染上毒瘾后,逼她们去卖淫。他害帮里相关人士的女儿染上毒瘾,还打算把她卖了,结果被砍到半死不活,双手双腿都被砍断,现在连鼻屎也不能挖。听说这样大家还是饶不了他,偶尔欲求不满的年轻小弟会突然袭击他,把他打到不成形。



那家伙的家就位在车站垃圾场后侧。



省去招呼,我踢开简陋公寓的简陋门锁,进入屋内。这里也是垃圾场。我深切感受到中高年龄层卫生教育不彻底造成的遗害。



「谁啊?」——他说话的意思是这样,不过现场听到的声音要更加懒散、含糊,和他本人一样。我理所当然地穿着鞋子直接走进屋里,打开里头的纸拉门;便宜公寓的隔间基本上到哪里都一样。



「谁?」



让我惊讶的是,阿平已经几乎不成人形了。墙上留有他本人的血手印;那个印子现在看起来应该只会感觉怀念吧,他手脚的手肘、膝盖都被切断。肚子太大,让他看来好像一只穿了衣服、躺在地上的电锅。



「喂,阿平!」



「谁啊?」



「喂,阿平!」



注14:日本语。老爹的日文很差,经常说错。



「你是谁呀?」



对手是眼睛看不到的家伙,两三下就能够解决了——我叫老爹和尼娜进来。尼娜还是一样畏畏缩缩。当然啊,如果我十岁时也像她一样,老是要到恐怖的地方探险,一定也会发抖。



「低级,是这家伙吗?」



「是的。」



老爹看到阿平四周散落的针筒,皱眉。



「那身体要怎么用这些针筒打?」



「的确很神秘。」



我双臂抱胸。这时候电锅突然猛烈旋转起来,以他的扫堂腿绊倒我,跟着一个沉重的物体重重压在我肚子上,我感觉自己的胃液涌上喉头。



「哇啊!」



阿平突然龇牙咧嘴咬上我脖子的柔软处;我用手臂勒住他;阿平用尖锐的牙齿狠咬,我的手臂上一阵剧痛;接着他趁我松懈时,以断臂残骸从正上方抵着我的脖子,整个体重压在我身上。金属断裂处快插进我的脖子了。



「嘿嘿嘿,我不会总是坐以待毙啊!呸!下次杀了你下次杀了你!我呸!什么拿我当沙包练习?我呸!」



阿平每开口说一次话,就会对我吐口水。



「老爹!快逃!快离开房间!」



可是,也不晓得老爹是愚蠢还是人太亲切,他打算把阿平扯离我。



「住手!」



阿平突然用剩下那只手狠狠揍老爹。



闷闷的金属声响起的同时,老爹跌到尼娜脚边。



尼娜惨叫……



就在这瞬间,我置身在完全黑暗的狭窄袋子里,呼吸困难。吐气、吐气全是二氧化碳,我要呼吸的氧气只有那么一点点。焦急的身体发热。什么也听不见。耳朵因为寂静无声而开始耳鸣。「喂!」我喊叫,身体挣扎,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我扭动身体挣扎。类似胶带的东西贴上我的脸和鼻子,只剩下胶带和鼻梁间偶然形成的缝隙,以及扭动嘴巴时弄出来的空隙还能够呼吸。耳里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再叫一次,没有回应。



狠狠深呼吸一口气,空气却只够充满半个肺。必须不断呼吸好几次,否则肺部会没空气。空气稀薄。毛细孔开始一个个发痒。不,已经没办法呼吸了,氧气没了。我心一横改用嘴巴呼吸,可是痛苦仍然在,完全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肺部和鼻子只是在空荡的空间中自主动作罢了。胃部深处往上压迫寻求空气。我前后移动自己的身体,手脚无法自在行动,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等待窒息死亡的一刻到来。我大叫我叫我叫我叫……。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猛然回过神,我看到老爹的脸。我太过害怕,还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房间景象,没办法轻易庆幸自己得救。我来回看着天花板,确认这不是那个讨厌的窒息空间,终于出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害怕到口齿不清,无法好好说话。窒息的梦是我从小就害怕的噩梦之一,最近几乎已经不再梦到了,但小时候我常因为这梦而昏厥过去。在梦里的我真的因为窒息而昏厥到天亮。这种事前毫无征兆就出现的噩梦,可说是我最致命的心灵创痛。刚刚我突然被这梦包围了好久,而且又真实的难以置信。



我听到旁边传来铿铿声。一看,阿平睁大眼睛,嘴巴一张一合,身体只是偶尔抽动,脸上则是不折不扣的恐惧表情。



「这家伙也窒息了吗?」



「不是,这家伙有这家伙的恐惧症,你有你的恐惧症。」



「恐惧症?」



「恐惧症,就是你害怕的东西。有人怕针、有人怕高、有人怕水、有人怕狭窄空间、有人怕蜘蛛,千奇百种。尼娜只是让人陷入恐惧而已。」



我看看尼娜。她正一脸惊讶的吸着手指。



「尼娜让人陷入恐惧,我负责解除幻觉,所以你才能够出来,那个家伙则如你所见。你因为和那家伙纠缠在一起,才会一起中了尼娜的幻象。」



「如、如果幻象没解除,我会怎么样?」



老爹握拳的手在脑袋旁边转了两三次后,张开手掌。



「就会——啪!」



正如他所说,阿平翻白眼、嘴里像螃蟹一样吐出大量白沫。



「心脏无法负荷,大家都会死掉,看到最害怕的东西,而且不断持续,心脏应该会坏掉。没有人受得了,所以……」老爹话说到这里停住。「大家都生气的要把尼娜和她的家人一起杀掉。我想阻止。我是和尚,和尚不杀人。」



我缓缓站起身。尼娜在微笑,但我的表情僵硬到无法回应她。



那天晚上我不敢睡,全身上下都还记得当时的恐惧。



我意识到在孤独中死去的绝望。窒息——最痛苦的痛苦。我自以为克服了那些,不把消失的东西看在眼里,太天真了,殊不知那些东西只是如地层般扎实沉积在我的意识底层,而尼娜就像个考古学家,把那些东西一举翻出来。



我抱着膝直到天亮。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



隔天、再隔天,我继续带着老爹和尼娜忙着「制造废人」。



我原本就不认为那些人活该,尤其在我亲身体验过后,看法更是大变。这么说有点奇怪,总之我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既然帮里人不中意的状况一再发生,何不干脆把那些家伙塞进汽油桶,把他们卖去拍同性恋影片,或者让他们搭鲔鱼船(注15)?搞不好有些人死了比较好。



我想起痛苦翻滚喊着「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的家伙,和瞬间白发的家伙。



「啊?」这天,我看到清理名单上最后的名字时,叫出声。



……矢岛孝之。



「这家伙约莫半年前捣毁咱们帮里出资经营的赌场后逃走。怎么?你认识?」



「恩。」



「之前那些垃圾都是些脑袋不正常的小角色。这家伙看来没嗑药,头脑也不错。如果能让这家伙失常,就证明小女孩真有本事,刚好做个验证。前天帮里说要挂了他。你去处理一下。」



「他是我高中死党。」



「那又怎样?」



大哥挂了电话。名单上的照片影本有些模糊,但我确定他就是那个矢岛。



我很自然地打电话给矢岛谈正事,要他一个人到抵押给帮里的出租大楼房间来。那地方到上个月为止还经营着按摩店,警方临检过后,客人渐渐不再光顾而倒闭。



我要老爹和尼娜在隔壁房间待命,自己在约定地点等待矢岛。



约定时间一到,门上响起敲门声,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你在混黑道吗?」



进来的矢岛看到我,惊呼一声。



「彼此彼此。」



「算了……找我来做什么?」



矢岛从西装口袋拿出香烟点燃一根。



「香澄好吗?」



「搞什么,没头没脑的,现在是叙旧的时候吗?」



「她好吗?」



「啊啊,好得很,老是在陪小鬼玩。」



他一瞬间想起她害羞抬头的表情。



「矢岛,你快逃。」



「你说什么?」



「不快逃就糟了。你已经回不去香澄身边了。」



「你要杀我吗?」



「更糟。」



矢岛笑了笑。



「你还是老样子,就爱咬文嚼字。快点办正事吧。」



注15:搭鲔鱼船,据传日本黑道过去会让欲教训的对象搭上鲔鱼船,帮忙捕鱼,乘机推进海里喂鲨鱼。但此说法并未获得证实。



「你确定?」



矢岛没有回答。



我叫老爹和尼娜进来。



「怎么回事?要开始街头表演了吗?」



「永别了,矢岛。」



我说完,离开房间。



我在一楼的摩斯汉堡杀时间,看到老爹下楼来慌慌张张对我招手。



「矢岛!」



我出声喊叫时,周围已是鲜血四溅。



「刀子,他带着刀子。」老爹大叫。「进里面去了。」



尼娜抱膝坐在一旁。



「矢岛!」



他人在房间正中央。我听到啜泣声。他看着我,可是表情严重扭曲、耳朵朝着正面,不断发出噼哩噼哩的声音。我终于看懂那家伙在做什么了,他正在剥下自己的脸。



「虫……虫……虫……」



他剥到一半,手突然离开脸,拿匕首猛刺自己的大腿。接着他猛然跪下,双手顺势抓住下巴的脸皮用力扯。我看见他的牙齿像骷髅般整齐排列。他的眼球像要昏厥似的翻转。



「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对老爹耳语道。



「没办法,偶尔就是会发生这种事。强者就是会变那样。现在解除他的幻觉也救不了他了。」



「啧!」



我留下矢岛,带着老爹和尼娜离开。



「意思是,只要那女孩看一眼,就会引发幻觉?」看完录影带后,老爸喃喃说。



「是的。」



「眼球上有什么特殊装置吧?」老爸看着尼娜微笑,尼娜的表情还是没变。



我和老爹、尼娜一起坐在事务所里。



老爸问了许多事情,我说明,不知道的地方再问老爹。



这时候大哥把我叫到角落。



「再过一会儿,老爸就要付钱给老爹了,你让小女孩喝下这个。」



「这是什么?」



「安眠药。连马喝下都会睡着,省得到时候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什么意思?」



「小女孩反抗啊!你算好小女孩喝下药后药效发作的时间,让她睡到隔壁房间。那老头我们处理。」



「你们想怎么做?」



「废话,当然是让他消失。我们要的只有小女孩,不需要臭老头。」



大哥把药包和汽水瓶塞给我,回到其它人那里。



我别无选择地把药倒进瓶子里。



「好,我们付钱。」



听到老爸的话,老爹心情大好。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子我们就能去达赖喇嘛那里了。」



老爹用家乡话对尼娜说明,尼娜开心的高举双手。



「要不要喝点东西?」



装了现金的公事箱已经摆到桌上了,我却还没拿汽水出来,老爸焦急的说。



「好。」



我从厨房拿出药已经完全溶解的汽水;端给尼娜时,故意没放好把它打翻。



「王八蛋!」



「对不起!」



大哥揍了我一拳。



「好,我们走吧,尼娜。」



老爹突然抓住公事箱准备起身。



「喂喂,老爹,让尼娜喝个汽水吧,我马上叫人换杯新的来。」



大哥挡在老爹面前说。



「不用。」



「为什么?别糟蹋我们难得的好意啊。」



「请让开。」



老爹想离开。



「真拿你没办法。」老爸拿出手枪。「告诉小女孩,随便乱来的话,我就杀了老爹。」



尼娜低着头,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没错,你们想要的是尼娜的能力。想要尼娜的眼睛是吧?」



「没错,你很懂事嘛。」



听到老爸的话,老爹突然咬上尼娜的脸……看来是这样。



「呀啊!」



噗!呸!



「恶!怎么会有这种老头!」大哥叫道。



老爹吸出尼娜的眼球吐在地上。



尼娜伸手遮住原本有眼球的双眼,当场蹲下。



「臭老头!」老爸气得满脸通红。



「流氓!给我听好!我们为了能够和平生活所以做坏事,是为了钱!我本来早就想对尼娜这么做了!这孩子没有眼睛比较好。可是最后,用来活下去的力量却被用来做坏事。钱我们不要了。尼娜已经没用了,拿去啊!」



「混蛋!」老爸举枪对着老爹。



下一秒,老爹靠近老爸,抢下手枪。



「快出去!尼娜!」老爹把公事箱交给我,拿老爸当人肉盾牌准备出去。



这时候正好开门进来的喽罗冲向老爹,两人扭倒在地。



「这个臭老头!」老爸立刻抢过大哥的枪,对老爹开伧。



「不要!」老爹发出苦闷的叫声瞬间,尼娜喊了句中文。



事务所的模样溶解了。



我被吸入那个窒息空间,透过薄膜看到老爸和大哥,虽然仅仅一瞬间。



老爸躺在回转电锯台上,从脸被劈成两半。



大哥的眼睛插着针。



此外还看到其它事务所的家伙。



有人一直往下捧。



有人被铺路用的压路机从手指整个辗过。



现场一片凄厉,犹如地狱。



我也跟着张开嘴,真正的窒息感以及快压碎肺部的压迫感席卷而来,我快不能呼吸了;不论鼻子怎么吸气,还是呼吸不了。



意识愈来愈模糊。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



一看,我正望着天花板。



躺在我身边的老爹看着我微笑。



尼娜把脸凑近老爹的身体。



「尼娜,达赖喇嘛。」



老爹对我说完,接着对尼娜说了什么之俊,便不再动。



我问尼娜:「怎么办?」



尼娜摸了两次老爹的脸颊后,站起身。



老爹吐出的眼睛在墙角闪闪发光。那是义眼。



「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