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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总之我们往北边去吧,应该会有船愿意载我们。」



我这么说。



传信猫



为什么大家不能对所有事物更体贴?如果每个人都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重视、把别人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一样看重,只要这样,世界就会充满希望了呀……



千纱抱膝坐在房间角落,恍惚望着榻榻米上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刚刚的泪水已经停了。



榻榻米另一头有张床,床上方的窗户稍微开了点缝。



为了让纱千能够回来。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千纱仍旧忘不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即使她吃下止痛药整个人昏沉沉,唯独那件事,还是会在睡意侵袭之际偶尔苏醒于脑海,让千纱的胸口一阵罗心。



今天早上,她前往垃圾集中处倒垃圾途中,遇到三名小学生聚在一起。



仔细一看,他们正用雨伞尖端戳弄着路上的某个物体。



还以为他们正互推肮脏的手帕玩闹,不对,手帕在「叫」。



忍不住走近一看,是只雏鸟。



附近并没有能够筑巢的行道树,千纱想不透那东西为什么会掉落在住宅区的正中央。围着它的小学生们拿塑胶雨伞的尖端,打算翻过不断颤抖的雏鸟。



「快住手,别这样,它太可怜了!」



听到千纱的声音,小学生一起回过头。



「阿婆,这个是肮脏的乌鸦耶。」体型最大的少年轻蔑地说。



的确如他所说,那是旧抹布颜色的乌鸦雏鸟。



「可是它很害怕,而且可能受伤了。再说,你怎么可以叫二十岁的女性阿婆?」



「可恶!」



「罗哩八嗦!」



千纱右手边的两个女孩子小声说,回瞪千纱。



「射门得分!」



第一个说话的少年突然抬脚一踢。



啪叽一声,雏鸟像湿抹布一样撞上墙壁后掉落,动也不动,真的像坨抹布躺在干泥地上。



「你们做什么?」



雏鸟张开的嘴里有鲜血和舌头。刚刚还耀眼夺目的眼珠,此刻已经什么也看不见。雏鸟像被关掉了开关,死去。



「可恶的老太婆!」



「罗哩八嗦的老太婆!」



小学生们当千纱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大摇大摆离去。



千纱想拾起雏鸟尸体,却无法移动。她从来不敢碰死掉的东西。



心里想碰,实际上身体却愈来愈僵硬。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伫立在那儿直到回神,才回自己家里。她疲惫得浑身无力。吃下药,坐在房间角落。



纱千想出去,千纱帮它把窗户开了道缝。它摆动长尾巴像在说再见,钻出外头散步去。窗户另一侧正好是隔壁人家的围墙。



千纱住的公寓不准养动物。



她又吃了一次止痛药,闭上眼睛。身体好热,发烧了。脉搏跳动阵阵来回于手指与全身。愈是这种时候,她愈是确切注意到自己其实还没脱离聪史造成的心灵伤害。



还没向父母报告大学退学的事。当初明明不惜重考也要念,却因为和聪史谈恋爱而全变了样……源自嫉妒的暴力行为、分手俊的跟踪,以及精神面的危机——这一年彷佛生活在地狱,别说警方,连朋友都不愿伸出援手,更甭提如果告诉乡下的父母,他们原本打生理上就反对独生女一个人上东京来念书,被知道女儿卷入麻烦事,而且还是因为恋爱的话,铁定只有强迫回乡一途。千纱很害怕,因为这对于希望成为服装设计师的她来说,等同宣判了死刑。



她现在只想快点养好身体,找个服饰业相关或高级服装店店员的兼职工作、累积人脉,并且去念服装相关专校。



……我想要魔法。千纱衷心企盼。



一叹气,药的成分就会慢慢抒解她的紧张。



她抱着膝顺势躺下,没打算上床去睡,就这样瑟缩在房内一角。



像猫一样、像雏鸟一样……



一留神,散步回来的纱千发出柿子落下般的声音,从床上跳下榻榻米。



千纱喜欢背对去听那声音。只要她一背对纱千,它就会用身体磨赠过来,像在抗议:「看我这边!」平常总是冷冰冰的纱千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撒娇,这对千纱来说非常重要,特别是今天这种心情低落的时刻,纱千的「黏」格外能够抚慰她的心。



纱千的柔软肉垫摩擦着榻榻米、朝千纱的背后靠近,然而它却一反期待地没有磨赠上千纱的身体。一看,它正蹲在床下一角窥着千纱,边舔着前脚。



「怎么了?」千纱起身。脑袋还昏昏沉沉,但大致上已经不痛了。



房间黑漆漆,纱千所在的床脚下更是消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千纱起身开灯。日光灯的白色光线清楚照亮整个房间。纱千正抓着一个白色钢笔盖模样的物体。



上面有指甲。



「纱千!不行!」听到千纱毛骨悚然的声音,纱千赶忙跳上衣柜避难去。它叼着的那个物体半路掉在床上。



那东西滚落在鲜红色的床罩上,看来很像吃到一半的千岁饴。



纱千一直静静注视着千纱的举动。



那是小拇指。从根部被切下,连第二指关节都完好留在上面。指甲上涂着鲜艳的橘色指甲油。



千纱看看衣柜上的猫。



「你为什么有这东西……?」



纱千张大嘴伸懒腰回应,然后搔搔耳朵后方。



千纱拿免洗筷将手指夹进酱油皿,摆在餐桌上。除了橘色之外,手指上没有称得上色彩的颜色。皮肤颜色与切面中央的骨头相近;手指的切口像洋装裙摆一样扩散开;凑近鼻子,就会闻到一股很像纱千猫粪的臭味。



手指还在床上时,千纱曾两度拿起手机。第一次是立刻反应;第二次是带点犹豫……最后还是没能报警。报警的话,养猫的事情就会被揭穿,搞不好警察会通知爸妈,老爱操心的爸妈一接到警方电话,隔天就会赶来东京,开始一如往常地追根究柢,而我一定会自动坦承退学一事。加上房屋中介在打契约时已经数度叮咛不准养宠物,养猫的事情一旦被知道,中介恐怕会要我隔天就搬出去。



即使知道不能养,她还是养了纱千,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房间位在走廊另一侧最边间,再来是猫眯出入只要利用靠近隔壁住家围墙那扇窗即可。那天,千纱没办法对弃养在公园长椅处的小猫视而不见;小猫在瓦楞纸箱里淋着雨一边鸣叫、触电般的颤抖:身旁是已经没动静的兄弟。看到小猫怎样也不愿离开她伸进去的手,千纱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之丝》(注16),忍不住把猫抱了起来。



她希望小猫幸福,于是为它取了和自己名字相反的「纱千」(注17)。



千纱再次凝视酱油皿中的手指。手指的主人怎样了?这附近虽有下少家医院,但没可能是纱千潜入手术室偷来的吧?也没有火葬场。这时她注意到指腹侧面有「割痕」,看来像是美工刀造成的痕迹。千纱拿起手指细看。冷冰冰的手指拿在手上只觉得像是电影的小道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她注视着割痕;割痕下只一处,指腹、整根手指都有;不是机械弄出来的伤,割痕与割痕彼此交错……千纱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拿来酱油罐在伤痕累累的指腹上滴了一两滴酱油;褐色的液体为伤口着上颜色。



千纱吓得屏息。



「你在哪里捡到的?」



纱千下颚摆在前脚上,只是看着千纱。



「你从谁那儿拿来的?」千纱边说,边看向酱油皿里的手指,声音在发抖。



白色的指腹上浮现伤痕组成的文字——「救我」。



「纱千,哪边捡到的?」听到千纱大喊,纱千伸伸懒腰往窗子外头离去。



注16:《蜘蛛之丝》,芥川龙之介一九一八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内容说释迦于天上散步时,无意中俯见万



恶大盗犍陀多在地狱中受苦,想起他曾救蜘蛛的事,顺手牵了一根蜘蛛丝垂向地狱让他爬上,结果其它受苦众生也跟着要爬上,却被自私的大盗赶下,一阵拉扯,蜘蛛丝断了,大盗跌下更深的地狱深渊。



注17:纱千,日文发音「SaChi」,是「幸福」的意思。



千纱自己也连忙朝走廊追出去。猛力打开房门,另一侧发出一声闷响,跟着是抗议的声音,一看,隔壁房间的中年男子正瞪着自己。



「喂!很危险!轻一点!」



对不起!千纱鞠躬道歉完,快步跑开。她看见沿着隔壁围墙离开的纱千,正温温吞吞地在马路上前进。



千纱追着快要被黑暗吞噬的白色身影。



离开巷子,来到四线干道上,直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当地很有名的赏花公园。千纱跟着走在人行道上的纱千后头,走了一阵子后,来到樱花林荫道。纱千突然跑起来。千纱慌慌张张追赶也没用,最俊只有目送纱千的背影离去。



纱千跑进一个老旧的大社区。



无计可施的千纱只好回家。那个社区的确住着不少流浪猫。听说曾经有一段时期,喂食流浪猫的旧居民和新搬来的居民间曾发生争执。



回到房里,手指仍躺在酱油皿中。



——救我。



酱油干了,颜色褪去了,却让这两个字更清晰。



……自己切下来的。



所以手指切口这么不整齐,这么想就合理了。这手指的拥有者拿美工刀等工具把手指切下。皮肤、筋膜、肌肉、血管,这些东西不是全都那么容易切断,特别是要割下神经与骨头时,必须忍着让自己不昏厥过去。做到这种程度只为了获救,拥有者一定被监禁在某处了!



绑架……两宇浮现脑袋,如果是这样,也就无怪乎报纸新闻没有报导、无怪乎她不知道。媒体自律规范管理,所以遇到这类事件,除非犯人遭逮捕或被害人死亡才会报导。蹦地一声,纱千再度回到床上。



「你刚刚去哪里了?」千纱还没说完,注意到猫脖子上的项圈。



上面夹了个东西,是张纸。千纱压住抵抗的纱千,拿下纸。纸上写着手机号码——090—XX34,67XX。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



萤幕上没有任何名称显示。千纱犹豫了几秒,还是接通。



「喂……」对方没说话,但确实能够听到呼吸声。「喂……」



「……杀掉……」粗哑的男人声音黏上耳朵深处。



「呀啊!」千纱忍不住甩开手机,起身关上窗,确认门锁。看看钟,时间已近十一点。



脑子里有个声音叫她要报警。可是另一方面,报警后会带来的问题又该怎么办?她不知所措。一阵令她昏厌的睡意突然袭来,麻痹了她的身体中心。自从太阳穴遭聪史拿铁制哑铃殴打过之后,她偶尔会像这样思考到一半断线。二流医生企图以「局阶脑功能障碍(注18)」说服她,她自己却没有实际的感觉。总之,睡吧。千纱拖着身子,再次确认门已上锁后,倒向睡床。



注18:高阶脑功能障碍(HigherBrainDysfunction),脑损伤引发各式神经心理学症状,如记忆障碍、社会行为障碍等认知障碍。



她突然注意到餐桌附近隐约有些光亮。电灯明明开着没关,房间里却一片漆黑。



「纱千……」轻轻叫了声,没有回应。



喀喽……嘶。流理台那边传来什么东西拖行的声音。



喀喽……嘶。喀喽……嘶。有个人影朦胧出现在黑暗中。对方似乎对餐桌上隐约发光的酱油皿很感兴趣。那是位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丑老太婆。这时肩膀突然被抓住,转过头,一个整脸溃烂的人从身后抱上来——被抓住了!——千纱鼻子里闻到血腥味,同时失去意识。



隔天睁开眼睛,房内没有异状,纱千正待在衣柜上头洗脸,酱油皿也仍旧在餐桌上,唯一的差别是手指已经因为布满无数的蚂蚁而一片漆黑。千纱连忙喷上杀虫剂,以拖鞋击打蚂蚁。几只蚂蚁头部才探入指肉缝隙就死去。清理蚂蚁时,千纱想起昨天的老太婆,浑身打颤。



过了中午,纱千频频拨着窗户想出去。千纱虽不想放它出去,但必须让它去上厕所。千纱害怕臭味熏染房间,所以让纱千在室外大小便。



「你别乱来喔。」千纱说。一打开窗,纱千连忙飞奔而去。



这时候手机再度响起。萤幕上什么也没显示。千纱有股冰冷的预感。



「喂?」



「真是只可爱的猫啊。」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谁狠狠紧揪。



「纱千!」她忍不住大叫出门,拚命狂奔。看到她那个样子,公车站的老人都好奇地抬起头。纱千被谁狠踹、摔开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在千纱的脑子里浮现又消失。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渗入视线范围。即使如此,她却没办法大声呼唤爱猫的名字。她追踪着纱千,一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个老旧的社区前面。屋顶上站了成排乌鸦。看到那些乌鸦,她也不会涌起在那只可怜雏鸟身上感觉到的亲切。此刻在那儿的乌鸦,对千纱来说、只是不吉利的象征。



她找着纱千的白色身影,但眼睛所见只有几间干巴巴水泥牢笼般的「屋子」:阳台上的花朵干枯、脏兮兮的衣服七零八落地垂挂窗前;生锈的三轮车、破损龟裂的墙壁、剥落的铺木地板;秋千发出猴子的叽叽声,听来刺耳。无可救药的废弃房子。千纱决定回家。



才回到家,就在入口处遇到昨天的男人。千纱尽量不和男人眼神交会地走近,结果男人开口:



「你是不是养了什么东西?别误会,我没什么其它意思。」



「什么也没养。」千纱冷漠僵硬地回应完,不管对方反应就进了屋里,脱下凉鞋。她听见男人的呻吟声,门上还被敲了一下。



纱千没回来。千纱抱膝缩在房间角落。室内充满讨人厌的臭味。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纸掉落在地上。千纱决定打打看那支电话。打通后,如果对方抓住纱千,她要相对方交涉,并告诉对方如果下把纱千还来,她会带着手指去报警。



电话嘟嘟声持续,然后有人接通。



「喂……?」



千纱开口前,先听见了男人的喊叫声,以及其背后女子哭喊的惨叫声。



「喂……」



千纱挂掉电话;她没办法继续说下去,那名男子一边拷问着女子,一边接电话。仔细回想起来,那声「喂」里头好像还潜藏着笑意。「变态凌虐狂……」千纱为自己太过轻敌而战栗。在那个社区深处某个众人忽略的地方,一定有「神秘房间」——男人将女性诱拐拖人那间外表看不出异状的刑房,加以凌虐。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背后有股视线,回头,看见有人正从缝隙偷窥房间里头,就是那名白发女子。女子以完全发狂的眼神对千纱笑了笑,便消失身影。



千纱往门外走、准备追出去时,听到「喵」的声音。



一看,纱千和平常一样从窗子跳下床、榻榻米,往衣柜轻轻移动。



「纱千!」她不禁叫出声,抱起猫,无视它的反抗,不断摩擦它的脸颊。「有没有事?受伤了吗?怕怕喔。」



纱千没什么异状。等到好一阵子的欢迎仪式结束后,纱千像尽完责任似的回到衣柜上头。



「现实的家伙!」千纱脸上浮现安心的笑容,突然注意到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有个奇妙的印子。一条手指画上的红线附着在墙上。靠近一看,毫无疑问地那是血痕。结果手机再度响起。萤幕上出现刚刚的电话号码,也就是便条上的号码。



「喂……」



「……我……」男人的声音很难听清楚。「……等着……千纱。」最后一句话让千纱感觉到下半身要崩塌的恐惧。她抛开手机,发抖瘫坐地上,看向隔壁房间忘了关的电视;昏暗的映像管脏兮兮。千纱压抑着身体的颤抖站起身,来到电视机前,按下遥控器的开关。就在电视画面大放光明的同时,那东西像着火般露出真面目——萤幕上贴了个干涸的黑色手印;少了小拇指的手印往下方延伸出的东西,毋庸置疑是血滴。千纱面对这冲击的事实,感到胃一阵翻腾;她快吐了。



……那些家伙知道这里了!



同时千纱想起曾经听过的男人声音,她不很确定,但脑海里浮现一个高压且时而暴力相向的男子身影。这时候,纱千从衣柜跳下来到自己脚边,一个翻身露出肚子,它的肚子上用黑色麦克笔写了「千纱」。恐惧与战栗让她目眩。聪史……那家伙的确有可能跟在纱千后头找到这房间。



那家伙有可能。窜满全身的肾上腺素驱使千纱移动,她开始将换洗衣物塞进手边的包包里。必须快点离开这里!接下来会被杀掉!那个男人在我耳边这么说了!抓起钱包、捡起手机。这时候千纱感觉聪史的手臂像条蛇伸向自己的腹侧。她忍不住大叫。



「过来!」纱千看见她脸色大变而害怕。千纱正准备抓住纱千时,门外突然有人激烈敲门,传来男子不晓得在喊叫些什么的声音。



「救命啊!」千纱全力放声大叫,急忙抓住纱千,把它塞进外出用的笼子里。



她注意到房门的喇叭锁突然转动。



「住手!」她边大叫边贴着门,抓住门把不让门被打开。拚死的阻止终究无用,门把离开了她的手,门被用力打开,千纱因为拉力过大,顺势摔出房门外头。



那儿有好几只男人穿着皮鞋的脚。



千纱扑上最靠近自己的男人,在对方戴着眼镜的脸上狠狠一抓。



白衣男子突然在千纱的手臂打上一针。



「你做什么!」手臂被用力扭住,她无法抵抗。



扭住手臂的人是警官。



「啊啊,果然不出所料。」



走进房间的白农男子看看酱油皿里的东西后,无奈的说。



「千纱,你为什么要从医院跑掉?」表情悲伤的老人苦涩开口。「幸好你有打电话来。」



老人说到这里便沉默了。



男子带着千纱回到房内。



「这是?」白衣男子开口问酱油皿里的小拇指。



「纱千……我家猫咪叼回来的。我不清楚。」



「猫?猫在哪儿?」



「在那个笼子里。」



她还没说完,白衣男子已经打开笼子门。从里头滚出一个猫布偶,孤零零掉落在榻榻米上,肚子上还用麦克笔写了「千纱」。



刚刚打的针开始作用了吧,千纱突然感觉脑子里的雾散了。她看见眼前一位白发老太婆缓缓举起左手,凝视着自己失去的小拇指。



在她面前的是一面豪华的全身镜。



伤脑筋的烤肉



从老板到前辈,阿彻全都低头拜托,请大家代理工作,好不容易在众人的协助下,总算取得假期。阿彻刚满二十四岁,胆小、瘦弱,老是一副疲惫的模样;老婆楚楚美四十六岁,比他大了快两轮。雨人的孩子泰造即将满四岁。



「是男人当然要去烤肉啊!」



在工厂里制作锅子的压模时,义男这样告诉阿彻;那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义男的袖子被卷入压模机、手指被锯齿切掉前。



「烤肉?」



「是啊,去河边生火,然后把肉放上去。」



「要放肉啊?」



「没错。改天我再教你怎么『点燃木头』吧。」



结果义男切断了手指,没能教阿彻怎么「点燃木头」。不过去他公寓探望时,义男躺在铺了几百年没收的睡铺上,画了张地图给阿彻。



「去这边。很棒哦。河流也很棒。可以钓鱼,也适合烤肉。」



纸上画的是前往丹泽河边的路线。伤脑筋的是,他画在粉红沙龙(注19)广告传单背面,正面写着:「有酸溜溜的花办味!」



现在是初夏,天气不错。阿彻喜欢待在公寓数榻榻米的线条,或者把手伸进储米箱里(这是阿彻的坏习惯)享受冰凉触感。可是泰造比去年更吵闹,而楚楚美则苦恼于打工处的老板对她耳朵吹气,还有路人擦肩而过时磨赠她的身体。于是阿彻请了久违的假,说:「我们去烤肉吧!」



义男画的地图理所当然地粗略。配合手边的道路地图集来看,沿着河岸走,仍旧找不到林间小路的入口。为了节省高速公路过路费,阿彻选择走一般道路,还没到达目的地,欣赏山峦的楚楚美和泰造已经累到张着嘴睡着了。林间小路比想象中狭窄;右侧是茂密的杂树林,左边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侧的丛林间偶尔能够窥见白色的河畔。方向盘如果没打好、逆转的话,车子会直接掉下悬崖去。阿彻紧张的夹紧臀部。



「老公,安亲班又涨价了。」



原以为已经睡着的楚楚美突然出声。



「为什么?去年不是才涨过?」



「不晓得……只说要涨。而且我们已经没钱了。」



「现在才月中耶?」



「恩,可是真的没钱了。」



「还剩多少?」



「三万左右,可能还不到三万,大概两万多。」



注19:粉红沙龙(PinkSalon),日本特有的风俗业种之一,店内小姐为客人提供口交、乎淫甚至性交等性服务的地方。花办是暗指女人性器官。



「房租已经缴了吧?」



「房租缴了,可是安亲班学费和看牙齿的钱还没付。」



「钱还没还给牙医吗?」



「因为要买这次烤肉用的烤肉炉,还有椅子、帐篷、野餐桌、木炭……小热狗……点火枪和工作手套……工作手套还是白色的好,十组才五百元。你说要买有橡皮颗粒的手套时,我还在想:「啊,如果有白色的就好了。」



「恩,不过有止滑颗粒,拿镰刀时比较安全,我才会叫你买有橡皮颗粒的手套。」



「徒手就行了呀,人类天生徒手拿武器。」



「没办法,反正你已经买了。」



「我没有浪费钱喔。」



「我没说你浪费钱。」



——又预支薪水了。



阿彻想起老板死人般的眼睛。指派领不到钱的加班工作时,老板总是笑嘻嘻、很好说话,可是只要提到机器太旧很危险、要换新,或是累积的铁粉刺激眼鼻,要他请业者来清扫,他的眼睛就会突然变成死人样,动也不动。不动的不只是眼睛,表情也是,害阿彻很担心,不晓得自己说的话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面对老板极度沉默的死人眼时,阿彻甚至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结果好几次都没把话说完。



唯独这次预支薪水,他硬是忍下来,求了好几次,无视老板彷佛没了呼吸的表情;阿彻迳自直盯自己沾染机油的手与全黑的指甲,不断鞠躬请求,好不容易才预支了三万元。



看来只有让自己受伤了……阿彻突然有这个想法。割腕或压断手指,再告诉老板需要医药费,这样子老板应该能够体谅。当然不能真的受重伤,以免花太多医药费,只要稍微用手肘或中指去碰研磨机或油压机,让指甲整个剥落或隐约露出骨头即可,然后面带伤脑筋的表情跟老板说要付医生钱,这样不就搞定了?工作上出意外会让人有不良印象,所以要算好时机,在工厂加班结束时制造受伤,然后回家路上顺便去看医生,借口说是遭到喝醉酒的家伙纠缠,自己什么也没做却遭痛殴——应该会很顺利,搞不好老板还会给我慰问金呢!阿彻想到慰问金,不禁忘我。



「老公,人家对烤肉一无所知哟。」楚楚美抱起开始撒娇的泰造,担心的说。「人家不曾烤过肉。」



「放心,交给我。」阿彻自信满满地回答。事实上他也一无所知,却想装懂,希望楚楚美认为他是个什么都懂、有深度的人。



「我很期待呢……」



听到高中时期拿掉父亲小孩的楚楚美这么说,阿彻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他们开着小车子走过林间小路,耗时不到一个小时后,在稍宽的路旁停车,估计方向,往下方走约十公尺左右,来到空无一人的河岸边。河川缓缓婉蜒,转弯处的河岸前方正好是充满茂密森林的群山,靠近他们这边则是荒凉的林间小路,正好适合阿彻这类在意他人目光、别人一看就会扭捏、什么也做不好的初学者挑战烤肉。由主流溢出的支流在河岸边形成一个个的小水潭。



楚楚美带着泰造把手浸到河水里;他们早已换好泳装;楚楚美包裹在黑色泳装底下的肥厚浑圆身体,在搭帐篷的阿彻看来,好像一颗大煤炭球。



阿彻花了三十多分钟架妤简易自组式帐篷后,拿出烤肉炉,把可拆式炉脚装上。



听到小猴子叫唤般的声音,他猛然抬起头,看到泰造被河水淹没到膝盖处,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煤炭球楚楚美则像个灯笼一样仰躺漂浮在河面上。瘦巴巴的泰造攀上母亲。阳光温暖照射在他身上;安稳的风吹过河岸,耳里听见电视上才能听到的鸟鸣声。太阳已经越过头顶了。阿彻连忙看看手表,时间已过下午两点。他打开携带型保冷箱,确认里头的面、高丽菜、猪肉片、淡烧酌(注20),急着开始生火。



阿彻在书店找到野外休闲书,偷偷用手机相机拍下「人人都办得到!简单生火法,一那一页。他现在正一面看着照片,一面把报纸铺在烤肉炉底下,上头摆上木片,涂上助燃剂,堆上碎木炭,用点火枪点火。火势超乎想象的大,他拿着圆扇开始拚命扬风。手机收不到信号,干脆关机。楚楚美注意到烤肉炉升起白烟,带着泰造回来。烟雾正好熏到和烤肉炉差不多高的泰造。泰造被烟呛到而惨叫。



「啊啊!有火了!好厉害呢!老公好厉害!」



「还下行,火必须烧到木炭才算成功。」



「老公懂好多喔,连这个都知道!」



阿彻满足地点点头,拿着火钳慢慢加入粗木炭,同时忙着掮扇子。搧风的角度让木炭轰然一声散出火星。阿彻的背后与额头全部汗涔涔。



「你流好多汗。」楚楚美用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阿彻的脸。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火正式烧到木炭上。阿彻把铁板架在烤肉炉上。楚楚美让泰造躺进帐篷里后,拿菜刀在保冷箱盖子上开始切起高丽菜和肉片。



「我去小便。别让泰造接近烤肉炉啊。」



正在喝冰啤酒的阿彻突然感到一阵尿意而走开。



他注意着脚下,来到小水潭边,拉下五分裤的拉链,开始小便。回想起来,从离开家后他就一直忍到现在。小便的时间长得吓人。小水潭的水与河水不同,看来淤滞混浊,似乎有股腐败味道。树叶与树枝聚集在崩落的悬崖边,成了类似河川底泥般莫名其妙的堆积漂流物。水潭上还漂浮着两根较粗的木头。



阿彻放了两次屁,就像校长先生清喉咙的咳嗽声。这时候,他注意到某个奇怪的物体;那东西就位在伸展到小水潭上方的树荫下。原先还以为只是剥去树皮的粗树枝,仔细一看,那是只又白又长的人手。会误以为是树枝,是因为手腕以下被聚集在水潭的落叶成堆包覆,看不清楚。阿彻感觉胃附近一阵冷。他有点不太相信,拿起脚边的石头连续丢了两三颗。其中一颗打中手臂正中央,让那物体整个动起来,手臂、趴伏的头部从石头阴影处出现,像个皮筏般缓缓朝阿彻漂过来。长长的头发间可以窥见雪白的皮肤,上头还有一条犹如西瓜剖开的大裂痕。原本停在头发上的白色蝴蝶翩翩飞舞,擦过阿彻的鼻尖。



注20:淡烧酌,烧酌加果汁等冲淡的罐装酒饮。



「那是什么……」



阿彻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转过头,看到楚楚美正蹙着眉。



「尸体,小孩子的尸体,有小孩子死掉了……」



楚楚美说完,静静盯着阿彻看。



「不是我干的。」



「废话。你继续在这里游荡的话,火会熄掉。」



楚楚美拉着阿彻的手臂,往升着白烟的烤肉炉方向前进。与阴暗的小水潭不同,白色的河岸处新买的帐篷闪闪发光。泰造的蓝色拖鞋随意滚落在入口处。



「炒面!高丽菜快萎缩了!」



楚楚美的眼睛像发炎般火热。



阿彻应了声,脚步僵硬的跟上楚楚美,离开小水潭。



烤肉炉上的铁板已经滚烫,倒上色拉油,立刻滋地瞬间化为白烟。阿彻放上高丽菜,拿炒菜铲拌炒。楚楚美去帐篷看看泰造。阿彻看着宽广的河岸与对面的群山,拌炒着炒面材料,模样看来好像正在发呆。他一边用水松开炒面,偶尔无心地看向小水潭。铁板发出的嘈杂声消散在空气中,可是——如果突然有什么湿淋淋的东西站在背后,我该怎么办?——这想法却消散不去。



「喂!」听到尖锐的声音,阿彻才注意到楚楚美正抱着泰造从帐篷入口处瞪着他。「我说你啊,陌生人和家人谁重要?」



「什么意思?」



「我说,现在在你眼前的家人,和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到底哪边重要?」



「这不是废话吗?」



「那就开心点!为我们开心点!如果你那么在意那具尸体,我们就此结束、回家去吧!我很清楚你介意那具尸体。我们特地花了钱、花了时间,也让火烧得这么旺,如果你这么在意的话就结束!不管是今天也好、明天也罢,或者后天。我知道你想去报警。报警的话,警察会不断地纠缠你,因为他们很闲。可是我们的烤肉却要因此结束,全都是因为你介意的关系。」



「好啦。」阿彻无力点点头,也对自己说:「我知道了啦。」



「和警察牵扯上,会很烦喔!真的会很烦!绝对比你想象中麻烦上千倍万倍!」



「我知道了啦!」阿彻手上的炒菜铲用力撞击铁板。「反正我不去报警,也会有其它人发现,毕竟那具尸体都已经从树荫下漂出来了。」



楚楚美的脸上绽开笑容。「没错!老公!你真棒!看来不只是会生火。说得好!对极了!那女孩子的亲人一定会发现尸体,这样那孩子也会比较高兴。这决定好!这样做最好!」



楚楚美起身冷不防亲了阿彻一下。有湿抹布的味道。



之后阿彻专心炒面。过了三点,三人一起坐在河畔吃炒面。



「搞不好我会喜欢上烤肉。」楚楚美微微一笑,油亮的嘴唇上沾着青海苔。「搞不好我会喜欢上烤肉,对吧?」



「喜欢好啊,很好……」阿彻望着橙色的太阳说。可是他没有笑:笑的话,未免太不把小水潭那边的尸体当一回事了。



阿彻为了避免自己的心思被发现,眼睛看着河流。突然有个东西碰上自己的手臂,一看,泰造正天真无邪地要爬上阿彻的大腿。阿彻拉起他,继续看着河流。泰造柔软的头发飘来肥皂和温柔肌肤的香味。阿彻把鼻子贴近他的脑袋嗅个不停。他最喜欢小孩子头部的味道。这举动能够让他忘却讨厌的事情。



「那个女孩不是死了,她只是想吓人,故意模仿浮尸的样子。」



阿彻突然说出这些话。楚楚美把头靠上他的肩膀。



「是啊,一定是这样。」



泰造误以为河水时而飞溅的白沫是鱼,只要一溅起白沫,他便鼓掌叫好。



这时传来踩踏石头的声音。



楚楚美吓一跳抬起头,看向阿彻身后远处的小水潭。



一名蓬头蓄胡的高大男子身穿深蓝色工作服,背着木架子、戴着毛皮,一副猎人模样,站在小水潭边盯着阿彻等人。男人脸上露出极度不愉快的表情,正面迎向阿彻的注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先挪开视线的是阿彻。男人来回看看小水潭里以及阿彻等人,搔搔下巴上的胡子,似乎想开口说话。



「老公……」楚楚美害怕的开口。



「别看他,假装没看见,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从都市来这里烤肉,什么也没注意到,什么也没看到。」阿彻故意说得让男人听见,接着站起身。「我们该回家了。」



「啊?也对。该回家了。」楚楚美接过阿彻手上的泰造,跟着起身。



阿彻没想太多,只想快点冷却烤肉炉,而直接浇水在仍冒着烟的炉子。烤肉炉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水花飞溅,白烟猛然升起。泰造害怕的呻吟。



「嘿嘿,别紧张,这样子比较快变冷。」阿彻感觉到男人动也不动手擦着腰注视他们:他一边说,一边微笑制止楚楚美开口责骂水花溅到泰造。



男人转向小水潭,拿起掉落在一旁的长树枝,开始拨动水面,就在阿彻和楚楚美两人的注视下,男人轻而易举地把少女从小水潭里拉上河岸。



「咦?他在做什么?」楚楚美不自觉堵住泰造的嘴。泰造呼吸困难,再度把母亲的手拨开,大叫:「叔叔!你在做什么?」



泰造的叫声响彻河岸。男人原本一直盯着捞起的少女,听到叫声,又把视线转向他们这边来。阿彻等人立刻转向一旁,继续收拾野餐桌附近。



「我先把保冷箱拿上车。」阿彻收拾好手边的东西后站起身。



「不要,要走一起走!」楚楚美手遮着泰这的嘴巴,走近阿彻。



「我把车子开过来一点。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见反而会遭对方怀疑。他看到你们还在这里,才不会觉得我们是逃跑,而是真的烤完肉要回家了。」



男人双臂抱胸继续凝视着少女。



样子看来不像是警察。



「那你要快点回来。」



楚楚美一脸怒意,抱着泰造进帐篷里去。



阿彻尽量保持正常的步调,从河岸走向林间小路。



男人转过头一直看着这边。这时候阿彻第一次发现他的腰上挂了一个木制刀鞘。阿彻心想,那应该是把镰刀。



车子还在原本停的地方,可是一眼就看出有些不对劲,走近一看,驾驶座的玻璃整个不见了,正确的说法是整个被打破了。阿彻瞬间吓呆在原地。他赶忙上车发动引擎。没有任何声音。车钥匙转了两三次,车子还是没有任何发动的声音,完全像死了一样。阿彻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打开引擎盖查看,预感果然正确,电池整颗消失。阿彻突然觉得想吐而当场大口喘息。他忍住慌乱的呼吸环顾四周;电池如果被丢进这片茂盛的树林里,铁定找不回来了。



阿彻将车钥匙收进口袋,回到楚楚美他们身边。



脚步不自觉加快。



回到河岸时,他看见楚楚美和泰造在距离帐篷有些远的地方。



小水潭边的男人不见了。



「怎么了?」



阿彻问呆然的楚楚美,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怀中的泰造也是一脸僵硬。



「喂……怎么……」



这时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阿彻知道自己身体僵住。楚楚美以眼神示意要他看看帐篷里面。



男人正背对他们弯下腰。



ž!



他的脚下露出少女躺倒的双腿。



剥!



男人每次举起手、放下手,就会听到声响,也会看到少女的身体弹跳。



啪喀!



男人的前臂染成鲜红色,手里握的镰刀上不断拉出细细的红线。



他将拉上岸的少女支解了。



「我们待在帐篷里时,他突然拖着少女尸体进来,开始支解……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楚楚美在发抖。「我们快逃吧!别管烤肉了……」



「车子被破坏了,要逃也只能用走的。」



楚楚美的脸色泛黄,身子开始摇晃。



「我们该怎么办?」



「总之装作不知情。我们有泰造,打起来很危险。别多话,悄悄离开……」



阿彻开始慢慢沿着河岸往下游方向移动。



「……你们好。」



突然有人叫住他们。两人停下脚步。泰造把脸埋进母亲怀中。



男人一只手上拎着镰刀,缓缓从帐篷阴影处现身。他的脸上溅着点点鲜血,看来像长了青春痘;镰刀和右手上也染满鲜血。鲜血像麦芽糖一样从镰刀的刀刃处流下,滴落在河岸的石头上。



男人来到自己面前时,阿彻觉得自己真的软弱。他根本赢不了这男人。



「有什么事?」阿彻心里祈祷着对方不要注意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我女儿?十或十一岁左右……身高大概这么高。」男人说的根本就是小水潭少女的特征。他像熊般凹陷的眼睛来回看着楚楚美和阿彻,偶尔也看向泰造。



楚楚美受不了男人身上飘来的血腥昧,不断干呕。



「这、这……不清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不小心来到这里的。」



「是吗……伤脑筋啊。她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女儿。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男人噤口。



没有半个人说话。



「那个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男人突然手指向泰造。楚楚美大声哀嚎,弯下身子。



「这位太太,你是害喜吗?真辛苦啊。」



「啊?是啊,我老是在害喜。」



「那个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刚刚一直和母亲待在帐篷里休息。」



「你呢?」



「不知道,真的。」



男人面露沉思的表情,左手摸着脸颊和下巴。血迹横抹在脸上。



「是吗……伤脑筋啊。她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女儿。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



「她明明被叔叔杀掉了!变得乱七八糟的!」



泰造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



楚楚美连忙把他压进肚子,企图塞住他的嘴巴。泰这的惨叫声不断从楚楚美肚子的肉之间传出来。



「什么?这孩子刚刚说什么?」



「他有说什么吗?」



「恩,他说了,我记得他说到杀人,没听错的话,他是说我杀人。」



阿彻和楚楚美快速摇头。



「听错了听错了!」



「可是我的耳朵的确听到他这样说,说我杀人……对,就是杀人。」



「呜咿!」泰造的声音响起。



「这孩子老是说这种话吗?你教他的吗?」



「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只对我说这种话?你是他父亲?父亲应该清楚吧?为什么?」



男人把镰刀举到阿彻面前。



光是这样,阿彻的双膝已经开始不断打颤。



「我、我儿子他……」他说到这里停一下,湿润嘴唇。「他偶尔会没凭没据的说谎。小孩子嘛,小孩子常常乱说话、乱、乱说……」



「听起来不像乱说啊。我可没见过哪个孩子随便说人杀人的。让我问问他本人是不是在说谎。」



男人走近一步,要楚楚美把泰造抱离肚子。



泰造抓着母亲,从手臂后头露出半张脸。



「喂,小鬼,你说叔叔杀人?老实说,你是在说谎吗?」



「你是在说谎,对吧。」阿彻忍不住插嘴。「说你是在说谎!跟叔叔道歉!说啊!」



「快说!」楚楚美也替阿彻帮腔。



泰造眼睛圆睁看着双亲,接着开始掉眼泪。



「对不起,我撒谎了。」



楚楚美明显地松了口气。



男人抓住泰造的脑袋。



楚楚美僵住,阿彻后退一步。



「原来你真的是说谎啊。」



「恩,我是坏孩子,才会说谎。」



泰造说着,大声哭了起来。



男人双臂交在胸前,不发一语,终于静静开口:「这样的话,必须治一治才行。」只说了这一句。



「治一治?需要治疗吗?」



「用我们的方式治,也算是咱们有缘。」



「谢谢你。」阿彻无意识地低下头,心想:「糟了!必须想想其它办法……」



楚楚美眼露呆然的表情。



「进去那里面。」男人手指帐篷。「在我说好之前,谁都不准开口。一开口,谎言又能够呼吸了。闭起嘴巴不说话,谎言就会死去,因为谎言的养分是空气。进去!」



阿彻和楚楚美面面相觑。泰造不断抗拒。最后两人也听从男人的话,进到帐篷里。



「好了吗?我说开始之后,谁都不准出声,否则就失败了。」



帐篷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楚楚美将掉在角落的东西交给阿彻。



那是把瑞士刀。



阿彻拉出叉子,说:「他没打算杀我们,如果要杀,我们早就被杀了……」



「人家不要!人家不要待在这里!」泰造大叫。



「还在说话,还在说话。」男人低声说。



楚楚美把泰造紧紧抱在胸前,似乎太用力的关系,泰造的脸痛苦扭曲。



「老公?你会保护我们吧?对吧?会保护我们吧?」



「会会会。」阿彻把叉子折回去,手紧握住瑞士刀。



「开始!」男人的声音响彻四周。



阿彻与楚楚美互看对方。



过了一会儿,男人的脚步声开始在帐篷四周绕圈子。



阿彻心想,如果那把镰刀砍过来,这帐篷一点保护作用都没有。



沙……沙……沙……



脚步声在帐篷四周忽远忽近绕着圈子走了好几次。



不晓得经过多久……



一留神,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楚楚美松口气正要开口,阿彻伸手制止她。感觉有股诡异的气息。



撕……撕……



厚厚的帐篷布突然发出撕裂声。阿彻和楚楚美转头看向声音出处。



有只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男人的眼球从帐篷撕裂处凝视着他们。



楚楚美吓得倒抽一口气。



可以感觉到她的害怕与僵硬。



那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们。



像在瞪人似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过了很久。



怎么能够这么久都不眨眼睛……想到这里,阿彻全身像浇了冷水般起寒颤;楚楚美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情,首次发出苦闷的声音。



沙……



脚步声,眼球与之呼应,暂时离开裂缝,换另一只眼球窥进来。



那只眼睛眨了眨,环视帐篷内一圈后移开视线。



阿彻更加确信刚刚他是把少女的头按在裂缝处。



撕……另一个地方撕裂。撕……又一个地方。他在帐篷上开了好几个洞,以眼睛窥视里面。



低处、高处、和阿彻他们等高处、眼睛等高处……眼睛和眼睛和眼睛窥视着阿彻他们。



楚楚美喉咙深处咕噜咕噜作响,脸色僵硬。



帐篷就这样遭到眼球的蹂躏。



阿彻似乎因为视线的压力而诡异了起来,很想立刻握着瑞士刀冲出去,刺杀像苍蝇一样待在帐篷外的家伙。可是这只是绝对成功不了的梦。一出外面,男人会等在入口处,一眨眼就用镰刀砍下他的脑袋,一命呜呼了。阿彻想起少女脑袋上西瓜裂痕般灼伤口。



突然一声尖锐的笛音响彻河岸。



听到这信号,眼球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最俊一个眼球消失后,四周一片寂静。



他们两人等着男人的结束信号。



可是男人似乎已经不在了。



阿彻缓缓移动身体,小心翼翼地窥向帐篷外。



夕阳已经西下,前方的群山边缘升起白色的月亮。



阿彻无言走出帐篷外。



男人与女儿的残骸消失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多了好几条裂缝的帐篷。



「如何?」



楚楚美慢吞吞地走出帐篷。



「不见了……不晓得去哪里了。」



楚楚美正庆幸松口气,突然发出短促的惨叫——她紧抱的儿子睁着眼,瘫软在她怀中。



「泰造!」



两人边呼唤他的名字,边按压他的胸腔,努力想让他恢复气息,可是儿子却不再呼吸。



阿彻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又杀了自己的孩子……」楚楚美低声说。



「蠢蛋,看仔细点!这个调皮鬼只是睡着了。」



阿彻吐出这句话。原本看着泰造的楚楚美也跟着点头。



「哈哈,真的耶。也对,哪有一家子和乐融融来烤肉却死掉的?」



他们两人无力笑了笑,一边对着开始变冷的儿子说话,一边有气无力地走回月夜降临的林间小路。



雷萨雷很可怕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二日,晴。



第二节课下课时,二年D班的导师井野前来找我密谈。



他的样子实在很不寻常,我于是在理科休息室听他说明;他拿出一封密函。



根据该导师的说法,密函似乎是前一天晚上丢在他家大楼一楼信箱内。



邮戳日期是前天。印着卡通人物的粉红色信封正面,以乍看之下很像小孩子的字迹写着班导师的地址。寄件人是「供品」。



学年主任给教务主任的字条



今日,二年D班导师紧急找我商量,内容系如报告所示,请予指示。



供品的来信内容



老师,我已经受不了了。



学校对我而言是地狱,我非常非常不想去上学。



老是被雷萨雷欺负,去D班真的好累。



我决定在本月八日一死了之。诅咒那家伙下地狱。



教务主任的日记



从学年主任那儿听说二年D班导师家里收到预告自杀的密函。放学后,我把两人都找来了解情况。听该导师的说法,他们班上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霸凌事实发生,搞不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我已经指示他们按兵不动先观察。



向学园长报告也是个具体的做法,等教职员会议上大家讨论过之后再行动。



信里提到的日期即将到来,我不禁感到一抹不安。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三日,晴。下午我找来井野导师询问D班同学的情况,没有什么明显的异状。导师对即将到来的自杀预告日相当不安。



其提交的D班学生生活指导纪录中,也没有什么必须注意的地方。



两项纪录内容如下:



五月下旬,教室窗户破损。



七月上旬,有学生连续迟到超过五天。



关于五月那件事情,起因于该班两名学生在教室里(窗边)互相嬉闹,不小心手肘撞破窗户玻璃。学生立刻前往教职员室向导师报告,没人受伤。窗户马上找来佐佐木窗户施工行处理,当天即修缮完毕。



隔天,由两名学生的监护人平均分摊修理费九千八百元,完满落幕。



此后再没有发生过相同的意外。



七月那件事情,是因为该生(深津良)不明原因身体不适,当时也已提出医师诊断书。此后该生未曾再迟到。



三创学园入学简介



创办人三津御义秀先生期望每位学生能够发挥个人特质、成为大人物而办学。本校的校训「三创一心」,意思是发挥学生的个性,「掌握知、仁、技三大核心,彻底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物」。本校的目的,在于开发每位学生的内在力量与资质,加以锻链,使成为社会「中坚分子」。



本校于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O年)成立三津御预备校(注21),昭和四十九年(一九七四年)成为学校法人,创立三创学园高等学校。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创立三创学园中等学校,直至今日。以预备校时期开发出的三津御式考试法作为基础,彻底执行一对一指导,并根据教育时程表管理,使得本校毕业生进入东大、京大、其它一流国立大学的升学率亦为个国数一数二……(略)



创爱会的参加简介



各位同学以及监护人,恭喜进入本校。



创爱会是学生与学校的桥梁,由未成年者完全自主营运的团体。



每月一次敦睦会,老师也会一同参与,另外还有同学的生日会、耶诞会、感恩会等。本学园里的孩子透过这些活动,提升勤勉向上的欲望,培育出敌对心理,让未成年者了解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摸索何谓三创学园的哲学。(中间省略)营运会费每月三万元,另外各活动有各活动的必需经费。希望各位务必参加。



第二频道BBS板(注22)



834: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29:43ID:VrB5/mNmO



注21:预备校,日本特有的教育机关,主要在指导升学、资格考试,类似台湾的补习班。



注22:第二频道BBS板(2ちゃんねる揭示板),日本知名BBS板,类似台湾的批踢踢(PTT)。



三创真是土匪!入学金、捐款要K万元……(。O。;)



835: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iQcRDXiOO



咦!一般老百姓根本读不起吧!



836: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SWrEWkkK0



而且还强迫要加入创爱会之类的鬼东西!下个月要在市中心五星级大饭店举行生日会,费用由当月生日的同学爸妈支付!走错地方的上班族家庭必须拚命筹措学费等等开销,变成爸爸狂加班、妈妈狂打工!



837: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v1G94AUa0



学生本人也必须打工吧!



838: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VrB5/mNmO



没办法,学校禁止学生打工。还听说有上班族家庭一家子被逼到全家自杀。所以学校从以前就多半是医生、律师、政治家的小孩在念。



839: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VonD7R3iO



尽是些出身自观念歪斜家庭的小鬼,他们欺负人也都喜欢来阴的吧~。



全体教职员会议纪录



◎月四日,晴,下午六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各班导师的例行报告。



上次会议中的提案「本年度运动会是否比照往年举办骑马打仗?」已汇整到众多意见。体育老师莲见表示:「只要有充分的练习与暖身,必然能够避免意外的发生。」但基于大考在即,最后只让一、二年级参加,且对战方式与以往全体混战的形式不同,改采一对一的殊死战方式。



接着正要进入期末考相关议题时,二年级的池谷学年主任提出紧急动议。



二年D班导师井野前天在自己家收到学生亲笔写下的自杀预告信,因此希望能及早讨论对策。



听过井野老师的说明后,全体教职员、教务王任、校长认真进行讨论。



历经三个小时的讨论,全体教职员决议出以下三项结论:



一、最优先事项就是找出D班该名学生。



二、进行面谈调查,调查D班内的霸凌事实。(井野、池谷)



三、询问附近班级与社团。(全体教职员)



其后,学园长发表特别注意事项。



主旨如下:



学校严格禁止扰乱学生心情,因此发布消息时必须小心翼翼,不宜在此刻公开自杀预告信一事,必须借着一般指导时间进行霸凌事态调查、观察各班情况。首要任务是再一次仔细阅读该预告信,过滤出可能的学生。



对于信上写到的「雷萨雷」,各班导师都没有概念。虽是找出该生的线索,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后如果发现任何异状或有力情报,直接向学年主任以及敦务主任报告。另外,学园长也做出指示,此事暂时下通报市教育委员会、教育辅导中心、学校辅导机构。



学年主任家里电话(五日/半夜O时四十分接通)



「您好,这么晚了真是抱歉,我是三创学园的井野……」



「井野老师,这么晚,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那个……」



「怎么了?我听不太清楚。」



「自杀预告信,又来了……」



「什么?(沉默)……写了什么?寄信人一样吗?」



「内容大致相同,写着:『我已经受不了被欺负了,八日自杀。』……没写寄件人地址,只写了供、品品品……」



「请你明天务必把信带到学校。井野老师,你还是没想到什么吗?」



「是,啊啊……不一样不一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像你,冷静点。」



「有……有四封,全都是不同的字迹和信封。」



教职员临时会议纪录



◎月五日,晴天,早上七点于救职员室。记录:河西。



接获报告,二年D班导师井野又收到四封自杀预告信,因此紧急于本日召开临时会议。



首先将影本发给全体教职员。根据池谷学年主任的说法,他和井野老师讨论过后发现,预告信内容虽然几乎相同,但五封信的写信者极可能并非同一人。



「五个人选在同一时间各自发出自杀预告,未免太离奇了,这五个人或许有关系吧?若是这样,也不无恶作剧的可能。」发言者是三年级的学年主任四谷。三年B班的导师今井也说:「如果私底下真的发生霸凌事件,会不会是那些受害学生集结起来企图引发恐慌呢?」



听到他的发言,议场一阵紧张。



池谷学年主任认为自杀预告日期迫在眉棺,建议应召开班会,让各年级导师直接询问学生,但二、三年级各班导师认为下礼拜就是期末考,应该避开这段时期。另外也有意见表示行动若过于明显,创爱会必然会追问原因,到时候恐怕搞到众所皆知。



接着,首先决议通过昨天提到重点项目之一「过滤出写信的学生」。不只D班,还包括二年级学生全体。



这时候,化学社的布施老师提议对D班学生进行无记名测验,请学生在纸上简短写出「现在烦恼的事情」、「现在想投诉的事情」,用来与自杀预告信上的字迹进行此对。



测验使用电流传导实验使用的感光纸;事先拿透明墨水在纸上写下座号,这样一来便能够找出写预告信者。纸条表面上看来和普通纸没什么两样,背后拿黑光(注23)一照,就能够看到座号。发纸条的时候要和发考卷时一样,直接按照号码发到每个人手上。



学年主任同意采行此做法。



其后,学园长表示:「希望各位审慎进行。不管是不是恶作剧,倘若这消息传出去,必然动摇本校未成年者的信赖基础。另一方面,如果为霸凌所苦的五名学生当真自杀,亦会危害本校。」



放学后,二年级全体导师将分析回收纸条。



散会时,D班导师井野含泪对全体教职员道歉道:「都怪我领导无方,给各位带来麻烦了。」不过众教职员没有回应。



供品的来信



老师,我已经受不了了。



对不起。去上学真的很痛苦。



雷萨雷欺负我欺负到我觉得走进D班都累。



我决定八日礼拜天一死了之。



诅咒那家伙下地狱。



二年级教职员会议纪录



◎月五日,晴。下午五点于理科休息室。记录:河西。



D班全体三十六人的纸条已经回收。



全体教职员比对自杀预告信影本上的字迹,挑出笔迹类似者。



结果五封信各找出以下相似字迹。



A=二张;B=三张;C=二张;D=二张;E=二张。



接着由布施老师配合座位表进行记号比对,找出八名男同学、三名女同学,共十一名学生。



井野老师依此结果,今天晚上开始进行家庭访问。



其它教职员只须等待结果。



注23:黑光(BlackLight),近紫外线。用在宝石监定、捕虫灯的光源等。



西校舍一楼男厕的涂鸦



雷萨雷好可怕。



教务主任日记



晚上十点学年主任来电,报告井野老师前往各可能学生家里进行家庭访问。十一名学生中有三名不在,八人在家。老师为避免遭到学生本人及其家人怀疑,只在门口站着谈五分钟左右,靠感觉判断该学生是否遭到欺负。但是一问到「知不知道『雷萨雷』?」,其中一名女学生说,最近常在校内看到「雷萨雷(?)好可怕」的涂鸦。明天将就此进行调查。今天又收到另外三封预告信。



供品的信



老师,你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看哪里?那家伙悄悄潜藏起来,快把他赶走啊。雷萨雷装作一副好学生的样子,背地里把大家推到地狱去。快点帮帮忙,否则我们大家将在八日礼拜天一起跳下电车月台。拜托,机灵点,求你了。上学真的很痛苦。我不想被雷萨雷欺负、活生生地死在他手里啊。雷萨雷,给我下地狱去啦!



全体教职员会议纪录



◎月六日,阴天。上午八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井野老师针对「雷萨雷」的涂鸦提出报告。根据报告指出,「雷萨雷」的涂鸦在校园内七个地方被发现:西校舍一楼男厕所、西校舍楼梯平台、D班扫除用具柜、D班走廊墙上、体育馆舞台防火墙、音乐教室、理科教室等处。每个涂鸦都是最近刚写上去。另外,二年级的富田老师表示,大约十天前曾在西校舍一楼男厕前看到学生打架;他一出声喊他们,两名学生立刻逃跑。他说出手打人的学生体格健壮,可是他没看清楚两人的长相。他请井野老师询问昨天那八名学生有没有什么线索。



持续收到预告信。可具体窥见自杀内容,让人不得不重视。



预言将自杀的礼拜天就是后天了。也有教职员表示应该向教育中心或市教育委员会请求协助,但学园长不允许。



学园长的意见如下:「本事件必须由本校教职员全权处理。一旦确认这是事实,学生当真集体自杀,本校免不了毁灭性的打击;如果这只是恶作剧,却去请求市教育委员会与教育中心协助,最后传到媒体耳里,将会贬损本校的格调,而逐步走向毁灭。自杀预言日当天,全体教职员前往学园附近的车站,跟踪可疑的学生,监视其行动,坚守本校声誉。」



教职员没有异议。散会。



摆在导师井野桌上的密函



支配这里的是我。处刑日当天将掀起腥风血雨。雷萨雷。



全体教职员紧急会议纪录



◎月六日,阴天。下午三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针对午餐时间过后在井野老师桌上发现的密函讨论。当时出入的学生众多,没有人注意到是谁放信。决议今后必须特别注意老师不在的办公桌。井野老师、池谷学年主任以及有空的教职员依据上次回收的纸条,对照这封密函,进行笔迹调查。这次密函的字迹刻意潦草,比对困难。学园长向化学社的布施老师建议进行指纹比对,也就是要采集信封内侧指纹,用来和回收纸条上的进行比对。采指纹也是科学社的活动之一,因此该社备有指纹采集工具。



「这要花不少时间呢。」布施老师这么说,结果学园长断然回应道:「事关你的前途,给我做就是了。」



最后包括布施老师在内,所有理科老师全都动员帮忙采指纹。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六日,阴天。井野老师等人一起比对「雷萨雷」自杀预告信与回收纸条上的指纹。



要检查指纹必须戴上工作手套。情况不是很顺利。晚上八点稍事休息。这时候井野老师的手机接到公共电话打来的电话,有人匿名通报有学生在涉谷的居酒屋违反校规打工。井野老师听说现在正是该生打工的时间,于是中途离席前往打工处。晚上十点半,井野老师回到学校。该生是深津良。老师将学生送回家,通知在家的母亲此事将提交下周一的校务会议。学生本人态度不佳、闹情绪、不肯说明打工的理由。午夜十二点,布施老师等人已经疲惫到极点,于是决定暂时解散,明天清晨再度集合继续进行。回家后,井野老师报告又收到两封密函。有必要规画八日当天教职员的轮班监视体系,可是事到如今,到底该监视三十六名学生中哪几名,完全没有线索。



全体教职员紧急会议纪录



◎月七日,阴天。上午八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学年主任认为须监视学生人数有必要由当初预定的大幅增加。但是也有意见指出人员不足,无法全数跟踪。井野老师说:「我请了妻子帮忙。妻子应该不会泄漏消息,毕竟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因为这缘故,其它老师也提出申请,要动员家人帮忙,相当有决心要监视D班全体学生。



于是,众人讨论起监视开始时间、结束时间,以及如何监视等议题。



讨论焦点聚集在——难道要从密函所写的八日这天凌晨零点开始吗?这样的话,在家里的学生该如何监视?结束时间就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吗?另一方面,监视时间内都待在家里的学生该怎么办?还是联络创爱会,请求提供末成年者保护协助吧?——总之就在无法达成决议的状态下,来到中午十二点午休时间。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七日,阴天。上午众人讨论热烈,却始终商量不出好点子便进入午休时间。就在井野老师确认昨夜打工学生的个人纪录时,富田老师偶然看见,表示感觉很像是在厕所前遭到殴打的学生。井野老师说明该生打工的事情以及家庭环境——「父亲是普通上班族,母亲是外国人」。有老师说:「搞不好他知道什么老师们不知道的消息。」于是紧急把该生找来。



下午三点,该生来上学,井野老师和我与他会面。深津同学只用简单几句话为打工的事道歉,但对班上的怪事却绝口不提。这时候富田老师也加入,提到厕所前打架的事情。深津同学否认说不是他,但我们可以确定他在说谎;他汗流浃背。井野老师再度追问班上的怪事,只见他蹙眉说想回家。我等离席,从班级日志取下深津同学的字迹,比对「雷萨雷的信」,还是无法判别。于是学园长下令采深津同学的指纹,说:「这也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我拿出「雷萨雷的信」给深津同学看。他一看到,突然站起,当场呕吐昏倒。我们送他去保健室休息。后来问他:「信是你写的吗?」他只是沉默。无计可施,我们只好取得同意采他的指纹,由布施老师在他左右五根手指涂上墨水、捺指纹。过了一会儿,布施老师宣布:「就是他。」众老师纷纷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井野老师告诉深津同学指纹结果后,深津同学坦承信是他所写。接着,学园长表示要他与父母商量,看是要在下礼拜一之前自行提出休学申请,或者由学校强制惩处退学。根据井野老师的说法,深津同学承认厕所前遭遇的暴行,却不承认霸凌。之后透过D班的联络网通知众人:「雷萨雷的真面目已经知道了,请放心。一不过监视行动姑且继续进行。



导师井野家垃圾桶中那封深津忠臣的来信



您好,前阵子我儿子良的事情造成老师莫大的困扰,真是抱歉。良是我和前妻生的儿子,从小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也因此很难融入其它人之中,但他是本性善良又体贴父母的小孩。那天,学校禁止打工,他还是照去不误,也是因为今年夏天我突然遭公司解雇,家计清苦的关系。良很高兴能够就读三创学园。连同本信一起送上良写给班上同学的信的影本。我遭解雇后、进入现在的公司之前,儿子原本已经做好转学准备了。那天夜里他打完工后回家的路上,突然自己跑到卡车前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我这辈子将会不断探寻答案。



深津良的信



D班的大家,很抱歉,因为父亲失业,我必须转学。北见同学,一年级参加夏令营时遇到午后雷阵雨,多亏有你借我伞,谢谢。吉田同学,你总是第一个对我说早安,谢谢你。饭野同学,你总是把便当配菜分给老是吃面包的我,谢谢。各位同学,谢谢你们。



导师井野桌上的信



老师,很抱歉用电脑打这封信。辛苦您了。那个垃圾终于消失,大家都感到相当欣慰。我们是考生,希望相互竞争的都是相同水准的伙伴,光是想象自己被深津这类下等平民超越,就觉得毛骨悚然、让人想死,因此我们选择使用暴力,大家一起解决那家伙。虽然我们原意并没有打算逼死他,但他还是死一死比较痛快。老师,谢谢您。这样一来,D班全体就能够心无旁骛地迎战升学考试战争了。人要死还真简单啊。所谓「雷萨雷」是撷取电玩游戏里的咒语「雷萨雷克森」(注24)当作此次作战名称。「复活」的日文发音与「深津」(注25)很类似,对吧?那家伙注意到了,但因为他父亲是透过OO父亲的介绍才进去现在工作的公司,加上那家伙的母亲身体不好,一年到头都在洗肾。如果告状的话,父亲的工作恐怕不保,所以他到最后都没有说出真相,真是了不起的家伙。就是这样!雷萨雷作战结束!



P.S•这封信验不出指纹,请见谅。D班有志一同。



注24:雷萨雷克森,英文「RESURECTION」,意思是「复活」。



注25:「复活」的日文发音Fukkatsu,类似「深津」Fukatsu。



疯狂甜心



1246/2500。



「啊啊!王八蛋!死掉了!」



亚伯(注26)悔恨的狠狠殴打急救无效的高田,抱住头,下一秒,他从枪套掏出手枪,嘴巴咬住枪身。我退离细矢的身体,暂时停止急救。



今天已经第六次看到有人咬住枪身了,却没几个人真正漂亮打穿脑干。因为他们手发抖。发抖造成枪身斜叼在嘴角,或者枪口偏离上颚、改对着喉咙深处或上颚牙根,这样一来会如何?我们的用枪是过去被称作「454CASULL」的麦格农枪(注27)改良版,因此火力是「44麦格农」的两倍。如果能够干净利落地打穿脑髓,我也没什么好抱怨,问题是没打好时,子弹不只在当事者脸上重要部位穿孔,还会袭击、贯穿侧面或背后的其它人。午饭后我看到的两名死者,就是站在侧面和后面的家伙;他们的脑浆准确四射在走廊上,人则往西方极乐世界旅行去。



扣扳机的当事者则是呜呜啊啊的呻吟死去。



基于以上经验,我决定离亚伯远一点。



他却没扣下扳机。



我们看到电子布告栏上写着1100。



「啊啊,王八蛋!」



亚伯再度喊出相同台词,站起身,对死掉的高田开枪。



高田的肋骨、肌肉碎片一同飞向我这边;我的耳膜麻痹了。



碎肉正好贴到我睑上,感觉像有只青蛙吸上我的脸。



一点也不好玩。



接着他对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可是我耳鸣听不见。



我耸耸肩,自己确认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我们之外的生存者。



没有。



一开始逃进这间储藏室时,除了高田和细矢之外,原本就没有其它还留有人类原形的家伙在。后来也只看到彷佛被推入果汁机、打成综合果汁的泥状物,黏稠稠地贴附在走廊、墙壁、天花板等地方而已。仔细一看,那些鬼东西上头还有脸、头发、鼻子、脸颊、下巴,因此姑且能够判断那些泥状物的原型是人类。



布告栏上的数字再度减少。



1061。



不会吧,气势真强大。



耳膜的功能恢复后,亚伯的怒骂声和那个要让耳朵垄掉的曲子,再度回到我耳里。



「唯一的出路,只有走廊吗?」



注26:埃布尔,原文Absolute,「绝对」之意。



注27:麦格农枪(Magnum),火力与火药大过一般同口径手枪的枪种皆称之。其中「44麦格农」是过去人称最强手枪,经常可在电影或漫画看到。「454Casull」的威力则是「44麦格农」的两倍。



那家伙这么说。不过要确实听懂他的话,必须听五遍才行。



事实上大概是这样。



「杰姆(注28)!(拜托拜托,不要伤害我)只有(人家的心)走廊(会一阵阵刺痛),杰姆!(不要盯着我看)其它的出口(甜心变身!)(注29)。」



这是听了五遍、重新组合程序碎片后的样子。果然不出所料,亚伯对我说的是:「杰姆!有没有其它路?只能往走廊去吗?」



「没有……不,这间储藏室里应该有间控制室才对。这里是V9吗?」



亚伯不耐地看着我。



他也听不见。



因为全区扩音喇叭正以最大音量播放曲子的关系。



(最近流行的女孩,是小臀部的女孩。)



亚伯转而对扩音喇叭开枪——没打中。应该说,扩音喇叭在这座边境行星开发基地上担负着攸关生命的播音联络任务,因此喇叭本身包裹着坚硬的装甲网——麦格农奈何不了它分毫。



跳弹擦过我的肩膀。我踹了亚伯一脚,嘴巴贴近他的耳朵大喊:



「这里是不是V9?」



「谁知道!」



亚伯站起来擦擦天花板一带的墙壁;那里黏着一套海峡模样的小肠,我实在不太想靠近。「V9」小肠底下出现油漆文字。我跑近前方右侧。宾果!倒下的置物柜挡住入口也遮住了门。我打算扶起置物柜,亚伯却把它像瓦楞纸箱一样摔开。



我们奔进门内。



音乐听来有些遥远。



我们顺利打开控制室里头的电脑,管理画面还存在。



我输入关键字,调出基地内状况。



「妈的!还有两只!」亚伯叨念道。



他说得没错,居住区的画面地图上有两个蓝点,一个标着h—O,另一个标着h—1。它们周围的红点表示人类,有些红点在移动,有些则逐渐消失。



「已经快破1000了。」



画面左下角的数字是1040、1038、1033、1027、1022,不断变化,然后来到1O18/2500。



注28:杰姆,原文Jam,「困境」之意。



注29:章名(疯狂甜心),改编自日本知名漫画动昼「甜心战士」(CutieHoney)。《甜心战士》是作者永井豪一九七三至一九七四年的作品,内容在描述拥有七种变身能力的女型机器人如月甜心与世界级犯罪集团「豹之爪」战斗的故事。二OO四年改编重拍成真人电影版,同名主题曲也由幸田来未重新诠释。但本篇人物及故事皆与原作无关。括号内容则是「甜心战士」主题曲的歌词。



这数字的分母表示这颗行星及基地内的人类总数。



分子在一般情况下代表能够通讯的人数,现在是紧急情况,因此设定值是——生存者数量。



我们两人也包含在这数字之中。



意思也就是,在我们看着萤幕这段期间,已经有二十二人被杀——被甜心战士杀掉。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亚伯问得没错,明明六小时前还一如往常,大家都在进行边境行星开发工作。这颗XⅢ星球一百年后将是地球的第六号移民星。为了进行地球化开发,包括我和亚伯等二千五百名囚犯被送到这里。



「没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她们吗?」



「只有请地球传送操控终止的密码过来了。我已经联络过地球那边,回应却迟迟没有下来。」



「远端管理应该能够掌握这边的情况吧?」



「当然。不过现在这颗行星的位置正好进入太阳后方,大气电磁波等恐怕影响地球的信号接收,大约要一个小时后才能与地球联系上。」



「一个小时……」



亚伯边说,边确认萤幕上的数字。



这时候彷佛发自丹田的爆炸声与震动,由脚底窜上来。



923/2500。



数字一口气大减。代表甜心战士的蓝点一瞬间停止动作后,再度开始移动。



我们两人吐出屏住的呼吸。



「喂,对方是不是也能清楚看见我们的行踪?」



亚伯看着蓝点直向横向移动说。



「这个管理画面中出现的情报,她们应该也看得到。」



(丰盈的女孩……)



一沉默,音乐便传进我们耳里。



「想想办法啊!



「这座基地外头是零下十五度,一出去准没命。我们能做的只有躲起来等密码传送过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尽量找这个地图上没有记载的方式移动。」



「什么意思?」



「甜心战士是利用毁损的墙壁与管线移动,特别是这幢建筑物内的空调管道最有可能为她们所利用。我们必须离开房间去搜索遭到破坏的部分。不过在那之前,先透过程序看看是否能够操控甜心战士。」



我利用基地管理者密码找到甜心战士,开启档案。



「这个是h—O,通称甜心欧。」



「我完全看不懂。」亚伯看着整排数字,呆然地说。



「我也不是专家啊,特别是这种军用程序又有众多特殊用语。」我试着唤醒我自己在另一个房间的电脑。「如果房间没有遭到破坏,应该能够连得上。」



数秒钟后,我的个人电脑回应了。我从电脑里调出检索分析程序,输入「矫正」、「破坏」、「歼灭」、「消灭」等关键字查询。



「超过十亿个项目,要花上二十分钟。」



听到我的话,亚伯拿出香烟,点燃一根。



「哈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画面上的数字来到777。



「居住区终于全数遭到歼灭了呀……」亚伯偏着头。



「啊啊……剩下观测区和开发区了。那边清完后,她们大概会一个个找出像我们这样的生还者,然后一次解决掉。」



甜心战士开始进行杀戮时,我和亚伯正好从距离这里二十公里远处结束冰河地质调查回来。一下极地移动用车、正要从后门走进居住区的餐厅时,我发现从门底下流出了什么东西。



是血。



前暴力集团的清扫人员亚伯依据过去习得的技巧下意识移动,搜查建筑物内的动静,他说大楼里有东西。



就在此时,那个音乐开始响起。我们哑然看着眼前的居民守望相助队全部变成肉片。



我们回到极地移动用车上,往仓库移动;到了那边,我们拨开同样的人类残骸找寻生还者,一边掌握状况一边前进,终于抵达V9。这时候发现高田与细矢——他们身体大部分都脱落断裂,但姑且仍保持人形。我们正准备问他们甜心战士的管理员御茶水的去向时——



「好,找到了。」



我看到检索程序的鼠标停在犹如光之瀑布般高速卷动的C语言海中。「Tatohiru」。



「什么意思?」看到我的脸色大变,亚伯大叫。



「这是禁忌程序,全地球联邦通用,不论是使用或者写出这程序,都需要联邦政府许可。」



「这是什么意思?」



「Tatohiru,原意是阿拉伯文的『消毒』,意思也就是让不需要的分子消失。我们基地里并没有任何不需要的分子,但甜心战士们只攻击躲藏人类的建筑物,由这点看来,也就是说,要消毒的对象就是我们人类。」



我试着去变更该程序,变更权限却禁止发给「本基地」。



「没办法,无法变更权限。果然还是需要超级密码。」



「可以搜寻看看吗?」



「手动搜寻的话,Yotta(10*24)级(注30)的CPU也要花上一百年。政府没有对国民公开相关的暗号公式定理。」



数字终于突破50O。



我将监视器画面纪录倒转到「消毒」程序开始执行时。



些许杂讯后,甜心战士的管理员御茶水出现在画面上。



「这个混蛋胖宅男……」亚伯喃喃抱怨道。「都怪这家伙把那首讨厌的复古旋律设定在甜心战士身上。」



御茶水让其中一台甜心战士躺在床上,另一台站着。



两台均是全裸。



甜心战士表面上的用途是军用泄欲机器人,也是被派到这偏远星球来的男性们不可或缺的用品。



这座基地原本配给了十台甜心战士,却因为战士们受到意想不到的粗暴对待,最后只剩下这两台还完好。其中也有些人等不及轮流使用甜心战士,顺手就抓了身边的男性发泄;这种情况屡屡发生;早晨的厕所、仓库、停机坪等阴暗处都被弄得黏答答,脏得叫人不想行经这些地方。基地也向政府申请要求新的战士,可是从最近的市场星球送过来,最快也要耗时五年。于是御茶水成了甜心战士的皮条客。他修好坏掉的战士,让她们得以在男人间周旋。没办法再修理的甜心战士就拆下零件,供还能用的甜心战士替换。现存的两台战士外表看来正常,事实上全是其它战士身上拆下的零件七拼八凑而成。



「啊,那个混蛋!」



亚伯看到画面开始大叫。



御茶水跨坐在床上的战士脸上排泄。



接着他从角落电锅里盛起一碗刚煮好的饭,在饭里面小便,然后要站着的甜心战士把那碗饭吃掉。



「女儿们,如何?好吃吧?」



「是的,爸爸,非常好吃。」



「是的,爸爸,非常好吃。」



听到吸食与咀嚼的声音。



亚伯脸色变得像烂柿子一样。



「这个王八蛋……大家都和甜心战士接吻、做爱……」



「这家伙真阴沉啊,一肚子坏水又阴沉。」



「为什么之前都没人发现?大家应该都看得到啊!」



「因为监视器不是每个画面都记录,而且录下来之后,他可能又以手动方式消除纪录,自己则录下备份影片欣赏。」



「呵呵,继续吃,继续长大吧……最好是会长大啦。」



御茶水让两台甜心战士端正坐好,对着她们的脸撒尿。



「没洗澡,没洗澡,完全没洗澡~」



注30:Yotta,电脑的最高计算单位,表记「Y」,台湾称「佑」,等于十的二十四次方。



他把阴茎摆在两台甜心战士头上。



「发髻,武士!武——士大人!」



这时候看到其中一位战士咻地一晃。



下一秒,御茶水停止动作,目光呆然从甜心战士转向自己的性器。那儿只剩下红黑色的孔。



「呃!」御茶水话还没说完,刚刚的战士高速移动,将御茶水的脑袋单独摆在床上,穿着白色衣服的身体成了烤肉材料。战士让另一台甜心战士站起,打开她头部的小门进行某种变更。床上的御茶水嘴巴一张一合,最后终于缓缓闭上眼睛。



变更结束后,第一台战士亲吻第二台战士。第二台战士响起重新开机的轻微驱动声,也开始动了起来。两台战士互相对看,点了一下头,奔出走廊去。



下久,便开始听见惨叫声与猛烈的枪声。



「要是我,也会杀了那家伙。」亚伯低声说。「可是「消毒」命令会让她们做出这些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他自己大概没想到长期对东拼西凑的机器大小便会有这番下场吧。」



「那个蠢蛋!」



这时候建筑物开始剧烈晃动了两三下。



我们站起来时,萤幕上的数字来到347。



「是开发区。八成有人引爆炸药想炸飞甜心战士。」



扩音喇叭的声音中断。我们离开控制室来到走廊上。想接收、启用超级密码的话,无论如何都得前往位在居住区的管理中心。



(拜托拜托,不要伤害我。)



听到歌曲再度播放,亚伯啧了一声。



居住区的毁坏情况没有想象中严重。居民大概没什么抵抗就全数遭到歼灭了。众男性的肉块如纸层般到处散落;空气中飘散着血与内脏的腥臭味,让人想起动物园。



距离通讯恢复还有三十分钟。



我们小心不让甜心战士发现,徒步走下足足十层楼的楼梯。



管理中心的大门理所当然锁着。



「让开!」亚伯从腰部取出数个磁石和针之类的东西,蹲在电子锁前。



这时候上层楼梯传来干涩的喀嚓声。



我们两人同时停止动作。



好一阵子后,楼上的声音突然喀喀喀喀地加速。



「亚伯!」



「我知道!」



亚伯的额头上滴下汗水,继续对付电子锁。



我把枪对着楼梯。手上的枪虽然威力不小,可是老虎当前,我感觉自己好像正握着蕃薯。



「杰姆!开了!」



亚伯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有个东西贯破天花板,降落在我们面前。



是甜心战士。



(最近流行的女孩……)



声音很小,不晓得被什么塞住了。



甜心战士很美。鲜血、恐怖、烟硝与爆炸的烟尘染满她,她的眼睛仍旧闪闪发光。一瞬间,我心想,被她杀了也无所谓……



哆!



甜心战士失去平衡。



亚伯抓住我的肩膀,像抛球般把我丢进开启的房间内。



我一回头看到他正钻进门里。



不料沉重的水泥门夹住了他的脚踝。



我站起身打算再度打开门。



「不行!杰姆!」他抓住我的脚。



「让门关上!一开门我们就没命了!」



亚伯的右脚踝以下部分在压碎螃蟹壳般的声音中消失。



他只低吟了一声。



「别管我!快点接收超级密码!」



我启动操控面板,调整离子天线方向,萤幕上立刻出现地球管理官的影像。说明完情况后,对方虽受理了超级密码的申请,却说要二十四小时后才能发给。



「我们现在正遭遇袭击啊!」



「规定就是规定,必须经过审查才能发给密码。我们能够依您的受害状况优先标记过度杀戮的机器人型号。保持联络。」



「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已经……」



面板上的数字是324。



「从中午到现在已经有两千人被杀了!」



「因为贵星球的居住者种类是K—10。」



萤幕断讯。



听到这,亚伯笑了起来。



「对啊,我都忘了我们是K—1O,虽然可逃过死刑,地位却比K—9的狗还要低。哈哈哈哈。」



我操控着离子天线,向最近的行星发出求救信号。



哆!房间像遭到翻转般震动。



不敢相信水泥门朝室内凹了个洞。



「怎么会这样……」



这时候,萤幕上出现个男人的影像。



「这里是XⅢ星球,求救求救,SOS。」



中年男子表情严肃的轻轻点头。



「看来灾情相当惨重。你们那边的情况透过这边的萤幕也能看得到。我们是矿物运送船『诺斯菲拉』,位在你们轨道上五千公里处。」



「我传送资料给你,我想知道这台机器人的驱动操控密码。」



我传送写着甜心战士机种、制造编号、制造年月日与制造工厂等资料的档案过去。



「这是我们公司制造的产品。过去的确出过几次意外。系统回路须避免接触到共轭酸,阿摩尼亚类的硷性物质更会造成机器人失控。我们设计当初认为应该不会有人让军事用机器人吃屎喝尿。星球上有些地方富含氯化氢,应该禁止让机器人靠近那些地区才是。」



「事实是机器人早就失控了,已经有两千人被杀。能不能帮忙申请密码?」



「我们单位也受理密码申请,只要等二十四小时。」



「没办法等,这个星球上的生存者……」



「怎么了?」



听到我话说到一半,对方开口问。



「剩下八十人。」



「我这边直接向公司申请,应该五分钟就能够拿到超级密码了。」



「麻烦你了。」



「我拒绝。」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亚伯抬起头。



「为什么?」



「我刚刚收到你们星球上的人员名单。小野悦男在你们那边。那家伙杀了我妹妹的孙子。很抱歉没办法帮你们。」



房间再度遭到冲击,已经能听见歌曲了。门上的扭曲加剧。



「那家伙搞不好已经死了呀!现在被杀害的只是不相干的其它人啊!」



「抱歉,对被害者来说,杀人犯全都相同。」



那家伙冷笑。



咯!天花板处门的基部跟着转轴一起掉下。



「杰姆!走了!」亚伯悠悠站起身抓住我。「我记得再过去点有台运输机,发动它!」



我按下面板上的按钮。



「那只能单纯飞行使用,没办法飞出宇宙啊!」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背后再度传来冲击声,还有歌曲。



(人家的眼睛,会泪汪汪开始落泪。)



我们搭上运输机时,我知道甜心战士抓住了机身。



重心偏离,运输机就快要狠狠撞上库房的柱子了。



「喂!你看萤幕!」



2/2500。



「剩下我们了……」



这时候我感受到另一波冲击。



一股惊人的音量大吼着:「甜心变身!」



「妈的!被两个机器人抓住,太重飞不起来!」



亚伯握着操纵杆大叫。



正如他所说,运输机一瞬间往天空飞去,下一秒又失速往下掉。



「要坠毁了!」



四周只听见巨大的响声与甜心战士的歌曲。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被摔在雪地上。



身旁是甜心战士的脚。我不自觉地起身。



甜心战士的上半身不见了,被运输机的喷射口熔掉了。



亚伯摔在我的脚下。我出声喊他,但他已没有回应。



(人家的心,会一阵阵刺痛。)



另一个甜心战士从运输机残骸里走出来。



眼睛直直看着我。



我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是此刻在这里和大家一样死去。



二是活下去。



我赌上程序名为「消毒」;这点。它不是「杀戮」,也不是「歼灭」,而是「消毒」。对军用机器人来说,消毒的定义就是将特定区域无人化、无力化。我冻僵的手丢下枪,开始脱衣服;连鞋子、袜子、内衣裤全都脱掉。



甜心战士好一阵子盯着我看。



(变身了哟!)



她留下这句话后,把我留在零下十五度的土地上,往基地走回去。



密码明天就会传送过来了吧。



达尔文与越南西瓜



莫理出声叫我,是大夜班结束后、我从厕所出来时。那间厕所的水龙头莫名其妙地紧,大家都要费上一番力气才扭得开,所以大部分的家伙省去扭水龙头的麻烦,不洗手便走出厕所。这可不是乱说,我已经亲眼目睹过好几次,尼可拉斯啦、乔伊啦,大家都这样,我不想和那些家伙同类,因此我一定会努力扭开水龙头,洗好手才离开厕所。



「金巴力,过来。」



配送总管莫理左手擦腰、挥舞右手叫我。他的条纹衬衫上沾到了汉堡酱汁;那是昨天穿的衬衫,我知道;这家伙因为小气过头,六年前被老婆赶出家门,从那之后,他加倍小气,三天才洗一次衣服;即使是夏天,腋下的汗渍弄得像奶油一样黄,也坚持不洗。



「什么事?」我边回应,边看看四周。



「就是你啊,金巴力,你这个月的迟到次数到达E级喽,恭喜恭喜。」



「什么?怎么可能?我应该是D级边缘啊!」



「错,是E,纪录上这么写,看!」



莫理让我瞄一眼细窄的纪录影本。



「我的确经常稍微迟到,但不是只要在一分钟内就不算吗?上班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所以四十六分之前都……」



「那是上个月的规矩,从这个月开始规矩改了。你的迟到虽是上个月,但这个月才算薪水,所以你的纪录累积到E级了,给我滚回家吃自己吧!」



「哪有这种事!等一下!」



我的胃部一阵热,嘴唇发干。我现在的工作仅够一家六口勉强餬口而已,若真被开除,就得饿肚子了。



「这个月我家老大校外教学,老三中耳炎必须动手术,老二足球队的制服要换新,最小的也……」



「你说老三怎么了?」



「中耳炎。耳朵里面积满脓,撑破了耳膜,流出异常的分泌物。」



「中耳炎还好,分泌物就麻烦了。」



「是啊,一整晚哭个不停,可怜得叫人不忍心看。」



「不是啦,我是指臭味,分泌物黏黏的吧?」



「是啊,发出很浓烈的臭味,好像西瓜腐烂的味道。」



「他还年轻所以臭味像西瓜。黏黏的吧?」



「是啊,黏黏的。」



莫理抬头看向空中。我们头顶上是一片宽广的很讽刺的青空。



「黏黏的西瓜……西瓜黏黏……越南西瓜(注31)。」



他像在念经一样,嘴里喃喃念个不停,稍微笑了一下,未经修整的胡子间隐约可窥见满是烟垢的牙齿。



注31:「黏黏的」(betobeto)日文发音类似「越南」(betonamu)。



「我有事和你谈。」



莫理告诉我,想要改回D级的话,去打个工。



「你等一下去当Q路线的司机。我已经和那边的配送主管打过招呼,你用我的名字、拿我的资料去,对方会下指示给你。只要等一下能够顺利成行,我就把你的纪录改回D级,让你保住工作。」



「薪水怎么算?」



「我不是说了,我会把你的纪录改回D级,让你保住工作。」



我举起双手表示明白,接过莫理给的资料,离开现场。



「年轻时才会有西瓜臭,长成大人后,就会变成虾米臭,只有现在这阶段才会是西瓜臭,你可别忘了啊!金巴力!哈哈哈!」



莫理怒吼般大叫,倒三角形的身体在耀眼阳光的照射下,在地面上映出黑洞般的影子。



Q路线不是我们这种一般送货司机有资格担任的,听说工作内容和政府有关,详细情况属极机密,不得而知,我也不曾见过哪个家伙炫耀自己开Q路线。



我走在咱家公司所在建筑物的另一角;那里设有好几处栅栏,聚集着佩带手枪的警卫:我一一对他们出示莫理给我的资料,进到里头;那儿感觉很像医院。



我终于找到Q路线的送货负责人。



找人并不难,只是因为这片区域没有人可问。



「好,马西亚斯,你坐进十三号车等客人上车。客人上车后,听从客人指示,等客人办完事情,你载客人回到这里。听懂了吗,马西亚斯?」



负责人是个脸上毫无表情的男人。



「知道了。不过我不是马西亚斯,我叫金巴力•乔瑟夫……」



男人凝视着我,表情宛如一片空白的公布栏。



「你是马—西—亚—斯,对吧?」



我和负责人站在宽阔的送货区内。远处传来堆高机倒车的警示音。一阵风吹过我们两人中间。



「啊,是的,我是马西亚斯,没错。」



我这么回答完,负责人递过装了车钥匙与许可证的小塑胶盒及文件夹。



「别对客人多问,马西亚斯。如果客人知道你不是马西亚斯,你将会被逮捕,运气好一点则是明天开始失业。」



我听到自己喉头咽了下口水的声音。



十三号车看来很像大型冰淇淋兜售车。



我检查驾驶座附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或没见过的装置,松了口气。接着我绕到后面,打开对开的后门,里头有个安置病患用的窄床,车厢壁上有圣经、照明灯具和医药用品架。奇妙的是窄床上有数条皮带,手腕、胸部、腹部、双脚……如果全数绑上,连熊都只能乖乖就范。车厢壁架上还有电击枪与手铐。



我试着握握电击枪的枪柄;枪的重量大约一个平底锅,只有最前端电极部分露出闪亮舶金属,其它部分全是黑色。我看到架子下方有个涂鸦,像指甲抓出来的文字写着「神」。我把电击枪摆回原处,离开车子。



我开着冷气在驾驶座上等了约莫三十分钟。



窗外传来叩叩敲击声。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轻轻举起手。



男子的体格与莫理差不多臃肿,却不讨人厌。



「我是尼古拉,麻烦你了。」



「我是马西亚斯,请多指教。」



「出发吧,检察官和医生已经搭其它车子出发了。你知道地方吧?」



「是的,」我说出资料上确认过的地点。「阿苏粪(注32)。」



「没错。」



车子轻快起步,没有想象中沉重。



我们在单程两小时左右的车程中聊着天。这是好倾向。两人独处却沉默以对的话,简直像吞牛粪一样难受。



他称自己是「Pusher(注33)」。



「不是毒贩喔,是这样子按,工作上使用的主要是我的右手大拇指。」



我不太说话,乖乖当个听众。假如不小心得意忘形、脱口而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完蛋了。不过话说回来,尼古拉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八成在医学方面有所擅长吧,不断告诉我些奇妙的话题。



「肛门的世界有所谓『达尔文奖(注34)』,听过吗?」



「肛门的世界?」



「这是属于SM和同性恋世界的奖项,达尔文奖的给奖标准是根据从肛门出来的东西决定。去年是手机男。那家伙瞒着老婆躲在公司厕所里享受,结果一不小心手机跑进直肠更深处去,那家伙当然急着想把手机拿出来,结果手机穿过S状结肠,没办法靠自己拿出来,到了这种地步只好上医院了。这件事在那阵子还引起一场大骚动。」



「为什么?」



「那家伙的老婆告诉警方,不断接到从老公手机打来的莫名其妙电话,接起电话,只听见男人诡异的闷声。她对着电话说:『喂喂,老公?』对方没有回应,只听见「恩恩」的声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重拨键?」



注32:阿苏粪,日文「アソクソ」,有「乱七八糟」之意。



注33:Pusher,有按钮者、推乎、毒贩等意思。



注34:达尔文奖(DarwinAward),每年定期颁发的讽刺奖项,用意是「蠢蛋因为愚蠢的行为而死,幸好那愚蠢的基因没有遗传给予孙,颁奖以资恭贺」。



「是的,那家伙的大肠按到了重拨键,屁股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泰子。」



我的肚皮整个扭曲。搞什么啊,第一次和这么有趣又愚蠢的对象一起搭车。「尼古拉,你棒呆了!」



我们半路上去了赵小吃店。



这段期间,尼古拉继续说着肛门世界的达尔文奖。



「就我所知,有个脑袋有问题的落魄前卫艺术家曾把水泥浆灌进自己的直肠里。我想可能是嗑药还是什么原因,让他干出那种事。水泥凝固后可凄惨了,后来当然必须动手术摘除,从肛门到小肠一带全部撕裂,光是混了各种东西的水泥浆就重达三公斤,那家伙可怜的肛门就像台风天的雨伞一样整个翻开……」



「后来怎样?」



「装人工肛门啊。原本的肛门塞住,在肚脐附近开个洞,拉出肠子装上人工肛门。那家伙现在仍把那块水泥当作艺术品装饰在自家玄关处,标题是『分娩而出的艺术』。」



我的冷汉堡排和尼古拉的治烤牛肉总算送上来。



「回程如果也能听到这么迂腐的故事,我可会感激涕零。」



「今年的达尔文奖得奖者,是个军人退役的六十岁老爹。」



「同性恋吗?」



「不是同性恋……不,我也不是很清楚,搞不好真是同性恋,不过这次的事件与同性恋无关。老爹有严重的痔疮,看起来像是屁眼冒出很多根香菇,不管怎么塞,疣还是会像打地鼠一样冒出来,在内裤上来回着色,连妓女看到都蹙眉。」



「会影响勃起吧?」



「是啊,他有勃起障碍。老爹和痔疮的疣对战好一阵子之后,觉得该想个法子一劳永逸,这时他看到葡萄酒,想到可以塞个栓子把肛门堵住。」



「塞是可以,可是改天要拿出来时,怎么办?」



「陆军出身的人不会想到那么远。正当他很高兴一切按照计画顺利进行,不料却引发严重的便秘,肠子搞到像胖子的长袜一样快爆开了。把老爹送到医院去照了X光后,看到里面有个奇怪的物品,医生问那是什么,老爹说,那是高射炮的炮弹。他把以前偷藏起来的炮弹塞进肛门里。医生吓了一跳,紧急动手术。可是,就在局部麻醉完、准备动刀时,医生几分担心的问老爹……」



「问什么?」



「他问,那枚炮弹应该是死弹吧?老爹突然起身大骂:『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会用那种垃圾吗?这是完整无瑕的未爆弹!里头有火药,雷管也好好的,像战斗机一样随时都可以发射!』」



「居然有这种事。」



「全体医生抛下老爹,和全院患者一起一个不留地逃到医院外头紧急撤离,然后呼叫炸弹拆除小组前来处理。老爹在拔除雷管这段期间,一直保持丢脸的姿势。结果炮弹拔出来后,一堆意想不到的爆裂物跟着喷出,袭击拆弹小组。」



我和尼古拉抱着肚子狂笑。



总之我们一路上都是这个样子。下午三点过后,终于抵达阿苏粪。



阿苏粪比传说中还吓人;干燥的土地上处处有着工厂废弃液体形成的水洼;很难想象这里的居民要怎么在这个贫民窟活下去。



「他们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垃圾场拾荒卖钱。典型的贫穷黄种人。」



进入小路后,尼古拉变脸小声说。整排铁皮屋摇晃,吱嘎作响。



来到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该处,便把车子停在它旁边。



「你在这里等。」尼古拉下车,和警官模样的男子说话。「马西亚斯,把车子停到那边的愉树荫下。」



我照着他所说,停好车子后下车。铁皮屋内、屋外的树荫底下坐着的人全盯着我。我以狠睛礼貌示意,却没有得到回应。



一看,警车停放处附近的铁皮屋里人山人海。入口处有个胖女人双臂抱胸,时而按按太阳穴一带。她的脚下缠着两个小家伙。女人身旁是高中生模样的男女忙碌进出,同时对警官与尼古拉投以锐利的眼神。接着从里头走出两名和我们相同的男子,向尼古拉打招呼。



我的背后突然窜过一股不舒服的预感,叫人感觉毛骨悚然。



「喂!」尼古拉叫我。



「这是司机马西亚斯,介绍一下,这位是检察宫都肯先生,这位是监狱医生史蒂芬先生。」



「我是杰佛瑞,看就知道我的工作了。」



「是。」



警官用力握住我的手。



「判决结果已经宣布,当事人也接受了,行刑上没有什么问题。」



都肯摸着嘴边的胡子低声说。



「这些群众没有影响吗?我担心他们会闹事……」



「别紧张,黄种人顶多只会眼里怀着恨意瞪你,不会抵抗。特别是这些吉普赛家伙,会失去祖国也只能怪自己的政府愚昧;现在在别人家院子里当食客,仰赖他人照顾,不论受到什么对待,也早已有所觉悟了。」



听了尼古拉的话,警官吐出嘴里混着烟草的口水。



「好,步骤照常,现在给当事人最后的时间,三十分钟后送他上车,记住了。」



检察官说完,除了我之外的三个人点点头。



我发现自己面对的「打工」非同小可,是颗超狗屎的定时炸弹。我开始想吐。



猛然一转过头,围观的群众比刚才更多了。



还能听见某处传来的狗叫声与女子的啜泣声。



「那么我们在车子上待命吧。」



检察官与监狱医生朝铁皮屋的阴影走去。那边应该有台附司机的高级黑头车。



「可恶!热毙了!」杰佛瑞擦擦脸上的汗水,坐在铁皮屋的阴影处。大人后退避开他,小朋友则像看什么珍禽异兽般远远围观。



「马西亚斯,我们该准备了。」



进入车子后头,尼古拉要我拿沾了酒精的抹布擦拭那张床。



他则一个一个仔细测试床上的皮带是否牢固。



「不这么做,有时遇到凶暴的家伙就麻烦了。」



接着,尼古拉打开嵌在车厢壁上的壁板,那里头有个摆干电池的框。



「马西亚斯,打开那扇小门,从里面拿出管子来。」



我照着他所说,打开出入口附近的小门,里头有三个窄水壶大小的水箱。



「把那些全部拿过来。」



拿给尼古拉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三个水箱分别插在刚刚那个有干电池槽的壁板内。



「这回这玩意儿应该会奏效吧。」尼古拉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个水箱。



「巴比妥盐……」我念出贴在正面的标签。



「这是改良型麻醉药,之前用的药太糟糕了,不论等多久都睡不着。我自己的经验是三个人里面会有一人不奏效。你呢,马西亚斯?」



「跟你差不多吧。」我半带笑意回答,避免被发现在说谎。



「业界目前也相当正视这问题。第一步先以巴比妥盐让受刑者睡着,接着用这边的肌肉松弛剂让肺功能停止。再来是用这边的氯化钾让心脏停止。」尼古拉伸出手指。「这种是展示会上的说明方式,事实上让他们睡着用的巴比妥类麻醉药并非对所有人都有效……那场面真的叫人惨不忍睹啊,活生生的人二十分钟后没办法好好呼吸,然后心脏停止,脸胀得像腐烂的西红柿一样红,有些人还会从耳朵和眼睛流出血来。我曾经看过有些家伙因为太痛苦,而自己扯下肩膀骨头或折断手腕。注射死刑真是叫人反感……」



我拚命不去意识手指的颤抖。曾听说死刑执行巡回车的存在,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当事者。



尼古拉对跌坐在地上的我笑着说:



「你也累了,去外头吹吹风吧,还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再回来就行了。」



「抱、抱歉。」



我结结巴巴道谢后,飞也似地奔出车外,远离铁皮屋,边跑离边咬着准头,因为我感觉自己胃部一带酝酿着要大叫出声。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



「爸爸……」我听见小不点的声音。「今天一起吃饭吗?」



「啊,好……」



接着我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电话换老婆接听,我们聊了两三句话。老婆的声音温柔又平和。



「他妈的!莫理那个王八蛋!」挂掉电话,我踹着地面、抱头、当场瘫坐在地,茫然望着工厂烟囱吐出的煤烟;细细的烟囱让我想到死神的手指。



根本没听说过行刑者居然雇人打工。正牌的马西亚斯因为某个无可奈何的原因避开,私底下悄悄找替死鬼,而这个替死鬼就是我。这件事情曝光的话,我八成会被抓去关。找突然听见口琴声。



彷佛受到那声音的牵引,我定近孤立在稍远处的一间铁皮屋。倚靠着墙壁的十来岁小孩看到我吓了一跳。



「吹得真好。」



小孩紧张的看着我。



「可以再多吹一会儿吗?」



于是小孩再度吹起口琴。那是我听过的怀念曲子。他身上穿的大概是大人的衣服吧,宽松的裤子底下看得见细小的膝盖;小腿与手腕也细得吓人。



「你几岁?」



「十二。」



「叫什么名字?」



「伊藤高史。」



「口琴……谁教你的?」



「爸爸。」



「真厉害。」



我摸摸他的头。高史在发抖。



「时间到。」



检察官看看骨董怀表后说。听到他的话,警官和医生开始动作。



尼古拉命令我在床边待命。



「先让犯人躺在床上,用皮带固定。史蒂芬医生会装上静脉注射用的针管。之后你、我和史蒂芬同时按下这个按钮。」尼古拉让我看模样很像呼叫护士时使用的开关,上头附有按钮。「上面有三个按钮,每个按钮各和一个水箱连动。你代表市民来按钮,明白吗?」尼古拉看到我的脸色,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时候外头传来女子更大的哀嚎声。警官带着犯人上车来。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戴着手铐的,正是刚刚吹口琴的小孩。



「你不要紧吧,马西亚斯?」



我含糊点点头,忍不住开口问了原因;问问题很危险,可是我无法不问。



「尼古拉,这家伙做了什么过分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去抢便利商店,拿玩具枪射击老板娘,抢了些零钱后逃跑。」



「射击老板娘?用玩具枪杀死了老板娘吗?」



「心脏麻痹。那个老婆婆听到空炮弹的声音吓死了。结果还是以杀人罪定识。哎,因为他是黄种人,判决才会这么快。」



「没必要判死刑吧?」我低声说。尼古拉没有回应。



小孩躺到床上来。



我系上手腕的皮带时,与高史视线交会。从那之俊,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我。我这时候终于理解马西亚斯为什么不来了。



「喂,帮我拿一下。」



尼古拉把开关递给我。



除了警官守在车外,其它人都在车上。



「行刑!」



都肯的声音响起。我的眼睛从高史身上转开,按下按钮。我感觉自己全身血液彷佛正从毛细孔流出。



高史开始气息紊乱,看着我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他的胸口大幅度上下起伏了两三次,脸不情愿似地左右摇动。



然后结束。



史蒂芬医生检查脉搏与瞳孔,宣布了时间。都肯以手机回报上级。



他们将遗体搬到担架上,送到车外,一名父亲模样的男子立刻上前抱住少年。



我想用视线烧死他。



「没想到这么顺利。」尼古拉收起担架,对我击掌。



击掌声惹来数名居民的瞪视。



四点半行刑结束。回程又是我和尼古拉两人独处。他不断继续说着前年、大前年、再前一年的达尔文奖话题,可是我已经不觉有趣。



在车站让他下车后,我回到车上。家里打了好几次手机来,我都没办法接。



灵魂全部变成了沙粒。



我绝望于不好不坏活下去的自己,今后除了欺瞒、背叛、颠倒是非之外,没有其它路可走。



人间失格



穗场走到桥中央时,正好见到一名女子在跨越栏杆。



「等等!」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僵住,看向穗场,紧咬住下唇。



「你在做什么?」



女子没有回答。



她的胸部以下隐身在黑影之中。女子静静地反复深呼吸,来回看看数十公尺下的黑暗河面与更加黑暗的虚无天空。



雪已经不再下,桥上各处彷佛被撒下白色粉末。



「河水很冷,你跳下去,还到不了岸边就会冻死了。」



穗场边说着边踏前一步。



雪发出了声响。



「你别干扰我……」



女子的脸颊上留有数道泪水的痕迹。



「这必须视你打算做什么而定。」



她没戴手套的手正抓着栏杆边缘。



「都已经半夜三点了,居然还会有人过来……」



「这里很出名,已经有无数个愚蠢的家伙从这里跳下去了。」



女子大衣底下的胸口大幅度起伏。



「我知道,因此这里称作『愚者之桥』。」



「没错。」



穗场脱下手套,拿出香薛点火。每个动作优雅到足以称之为缓慢。女子不发一语地凝视着他的动作。



「原因呢?」



「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你打算事后缅怀我吗?」



「如果你希望我那么做的话。」



「随便你。再见。」



女子再度面向河川。头发随着底下吹上来的风摇曳。



「你会变得光溜溜哦。」



手正准备离开栏杆的女子停止动作,再度看向穗场。



「光溜溜……懂吗?就是全身一丝不挂、全裸……」



「什么意思?」



「你这样子跳下去,外套和裙子会因为冲击而剥落,衣服会往上翻到胸部上,变成不忍卒睹的半裸模样,顺流而下漂到十公里左右的下游河堤处。你应该知道吧?那附近其实是下贱的花柳街,有不少超出常轨的不三不四家伙。听说漂流到那边的年轻女孩遗体会消失一阵子,不晓得被运到哪里去,等到完全腐烂了才会被发现。」



「为什么?」



这个嘛——穗场欲言又止。



「说啊!」女子态度强硬的说。「你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只是觉得直接告诉你真相似乎太残忍。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



穗场深深吸了变短的香烟最后一口,吐出烟,走近栏杆,将烟屁股弹到桥下去。火星飞舞,烟屁股被吸入河面。



「那群家伙中有些人只要见是年轻女孩,不在乎是死是活,都会毫不犹豫地做爱。」



「你说什么……骗人的吧……」



女子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不只是冷的关系。



「被找到的尸体虽然腐烂了,但基本上都还能有个可以看的样子回家;另外也有一些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不好运的那些是?」



「再往前一点有许多养猪人家,里头有些猪只特别喜爱人。促进食欲的关系吧。」



女子浑身颤抖。穗场看见她重新抓好栏杆。



「死、死都死了,无所谓。」



「你是无所谓。假设你倒霉地成了猪只的排泄物「接获通报前来的警官看到你,心里作何感想?这样一来,你爸妈必须把你充满粪便味道的尸体残骸堆在棺材里,这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亲来说,太可悲了吧?」



「真是讨人厌的假设。如果我的尸体没被找到,你会通报警方吗?」



穗场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想提。」



「你几岁?」



「二十二,明天满二十三。」



「应该已经二十三了吧?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



「咦?」女子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恩,没错,已经二十三了……我真是笨。」



「比我小五岁。有什么原因非死不可呢?」



「再活下去也没意义,反正我活不到你的年纪。」



「如果让你就这么死掉,我会很头痛。」



「什么意思?」



「我也要来自杀的。」



穗场从口袋拿出小塑胶瓶,把药丸倒在手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咀嚼声。



听到那声音,女子眼睛大睁,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



「我和女朋友半年前一起在这里跳河自杀,却只有我获救,所以今天晚上我要来自我了断。本来以为这种时间来,就不会有人打扰了。」



穗场把药丸全部倒在手上后,再度把小瓶子丢进河里去。



「这样你明白了吧,我们两人立场相同,没必要莫名其妙地假装同情。」



穗场凝视着桥下那片无垠的黑暗。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什么?」



「男朋友,应该有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长得很漂亮。」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露出愤怒的表情。



「你现在是在嘲笑我吗?」



「人都要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你如果骗我没男友,也很没意思。」



女子好一阵子低着头。



雪又开始下了。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声。



「有是有,但已经死了……」



女子坚强地抬起下巴,眼神坚决地告诉对方:如果有那么点讽刺或廉价的同情,请不要说出口。



「抱歉,你可以改天再死吗?」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要,我一定要死!」



「你这样我们会被误会是殉情啊,大家误以为我和你是一对恋人……」



「开什么玩笑,我们只是陌生人啊!」



「你以为我喜欢吗?别叫这么大声,如果有人跑去报警就麻烦了。这种下雪的夜里,声音特别容易传开……话说回来,我又能怎么办?『为情所困?再度有年轻男女跳下愚者之桥』——媒体就爱这种腥膻话题。」



「我才不要!你选其它天再自杀吧,让我先死。」



「怎么可以?我很早之前就决定今晚自杀,连租屋都解约了。从失去女朋友之后,我每天都望着这座桥,为她服丧;满心为了当时只有自己活下来而后悔、愤怒,思考着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或许是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



「她要我继续活下去。我并非偶然获救,而是她救了我。」



「你们不是说好一起死吗?她为什么又要救你?」



穗场叹口气。



「这很难解释,你又不认识她……」



「的确很难。那么我先告辞了。」



女子开始动作。



「你跳下去,我也会跟在你后头。如果因此被世人误会是殉情,虽不愿意,也只好由他们误解了。」



「为什么?你不是要继续活下去了吗?」



「我已经吃下那么多药,你刚刚没看见吗?我的身体里已经充满超过致死量的药物了,因此不管怎么做,我只有选在今晚一死。」



「过分……真不敢相信……」



「以一个想死的人来说,你还真有精神呢。」



穗场苦笑。



「你在捉弄我吗?这样做有趣吗?」



「不是,只是我有一定要选在这里跳河的理由,而你似乎没有。再说我也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死。真的非死不可吗?不是为了什么歇斯底里或没意义的嫉妒吧?真的有什么值得一听的原因吗?」



女子动也不动,看来她似乎僵住了。



穗场抬头看看桥上的路灯。雪仍继续在下。无数的白雪在冰冷的灯光下闪耀,开始掩盖马路上描绘的中央分隔线。



「有啊……」



以黑暗为背景的女子小声说,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凄凉。



穗场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直竖。



「我……医生已经宣布放弃治疗了。我全身的神经慢慢失去作用,已经无药可救,顶多只能再活两年,可是在那之前,我会先无法自己行动,上个月医生明白告诉我,三个月之内,管理运动方面的神经将会麻痹。」



穗场目不转睛注视着该女子,但女子没有看向穗场的眼睛。



「麻痹进展到无法行动的阶段,接着就是无法排泄,最后停止自发性呼吸,以植物人状态等死。在那之前,我的大脑很可能被摘除。」



「这……我该说什么好?」



女子摇摇头。



「什么都不用说……你应该懂吧?我并不希望你说什么。」



「恩,我懂。可是……这样妤吗?你看来还不像穷途末路到非得『今天』、『现在』、『在这里』自我了断,不如好好把握剩下能够自主行动的时间。当然我这么说也有几分请你让我先死的意思。」



结果女子发出干笑。



充满自嘲的味道。



「我说错了什么?」



「你真的什么也不晓得耶。注意到那边掉落的东西吗?」



听了女子的话,穗场看了看四周。



在女子站立的栏杆内侧的昏暗雪中,有个棒状物。



「你是说这根手杖?」



穗场将它拾起,那是盲人专用的白色手杖。



「我的眼睛早已看不到了。现在医院应该正在大骚动吧。要是被带回去,我不会再有机会跳河。对你来说跨越栏杆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光是这点就很吃力。」女子转向穗场,彷佛正在看着他。「我和你一样,我男朋友前天死掉了,因为意外。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了……」两人沉默伫立。



这期间寒风吹过好几次。



「伤脑筋……」



穗场喃喃说完,伸出手杖轻轻碰了下女子的肩。



「我已经不需要,用不到了。」



「你这样子令我很困扰,我也已经活不成了啊,手指不断在痉挛。」



「你不要在这边死!去其它地方!拜托!拜托你!」



穗场的膝盖当场跪地。



「怎么回事?」女子近乎惨叫的喊出声。



「药效发作了,现在双腿无力,哈哈……」



他就地瘫坐。



「别这样!我不管!你爬不动吗?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去不知名的地方等死!」



「哈哈,说什么蠢话……」



穗场缓缓躺倒在雪中。



冰冷的雪冻住他的脸颊。穗场抬望天空一会儿后,缓缓闭上眼睛。



「我开始想睡觉了……」他自言自语小声说。



耳里听到白雪降下堆积的声音。突然有个冰冷的手指碰着他的脸,下一秒穗场感觉到激烈的摇晃。



「喂!要不要紧?振作点!」



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子的脸。



女子靠着手的触感越过栏杆,回到桥上。当然她的眼睛看不见,却半紧咬牙根拚命叫唤。



「你怎么过来了……」



「你听好!」女子双手捧着穗场的脸,靠近说:「我把你搬到桥的另一边帮你叫救护车,相反的,你别打扰我自杀,拜托,我真的很想死,求求你。」



女子说着,鞠了好几次躬。



「我也想……」



「你还不要紧,你的选择比我更多。」



「少自作主张了!」



结果女子把穗场的手拉进自己的衣服底下。温热的肌肤温暖了冻僵的手。



「你做什么?」



穗场想抽回手,女子却握得更紧。



「我感觉得出来你还想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更棒的女孩。」



女子的体味顺着掀起的衣服扬起,传到穗场的鼻腔。那是股勾起人温暖回忆的怀念味道。



「笨蛋,这样你会感冒。」



「我还会在乎吗?」



女子笑了笑。



穗场的手开始动了起来。



脱离女子的手,靠自己的意识移动。刚刚指甲一直碰触到女子的胸部,穗场伸手握住柔软有分量的乳房。



「唔!」



女子轻声惊呼,但没有排斥。



穗场的眼睛看向女子看不见的眼睛,两人注视着彼此。接着穗场轻轻抽出手。



女子深深叹息。



即使把手插入雪中,穗场还是可以感觉到指尖残留的温暖。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普通人,真的很普通,却是全世界最棒的人。」



「你似乎很后悔没和他上床?」



「喂,够了吧?我们过去桥那边吧,然后打手机叫救护车。」



女子打算扶起穗场,他却抵抗。



「不好意思,我不搭救护车。」



「为什么?」



「我要杀了你。」



「什么意思?」



「说来丢脸,我的口袋里事实上另外有一瓶解毒剂。等我喝下解毒剂,恢复精神,再把你抛弃在栏杆旁边。」



听到这番话,女子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



「你说真的吗?」



「是的。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决定不死了,我希望你当场明白说,即使我已经领着你到栏杆旁了也没关系。你答应我这项条件,我就帮你自杀。」



「好。」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除了我女朋友之外,从来没有人肯定过我。可是我的心此刻却感觉很温暖,因为有你在。你刚刚的举动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自卑的人,你穿的衣服质料高级,还使用古龙水,一定很讲究仪容。你从事什么工作?」



「……神经科的实习医生。我父亲经营一家综合医院。」



穗场小声说。



女子一瞬间有些吃惊,旋即又恢复黯然的表情。



「你的症状,我想应该属于提克里斯氏症的次种(注35)。那的确是不治之症。」



「病名太复杂了,我记不住,只听说叫作『神经坏死症候群』。」



「那是日文名称。你的病欧美人研究得更热烈。去年获得世界级权威大奖詹纳奖(注36)的,正是比利时研究团队关于提克里斯氏症的相关研究报告。将来透过治疗,有百分之百痊愈的可能。」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也对。我先喝下解毒剂。」



穗场从口袋拿出迷你瓶子,一口气喝光。



「喝了吗?」



「恩。」



「好多了?」



「要再等一下。」



女子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字。



「诗织……」穗场把她写的字念出口。



「我的名字。」



「我叫英一。好,已经没事了。」



穗场牵着诗织的手扶她站起来。



「好冰喔。」



穗场说着,对诗织的手哈气。诗织默然接受。



「你真温柔。你的女朋友之前一定很幸福。」



「我根本没能给她幸福……我太软弱了。」



诗织在穗场的引导下跨过栏杆;栏杆另一侧有个宽十公分左右的突出平台,穗场告诉诗织脚要朝哪边、怎么摆,让她稳稳站在平台上。这段期间,两人的手一直紧紧交握。



诗织的手无心发抖。



「你还是决定要跳吗?」



注35:提克里斯氏症之次种:此为作者虚构的病名。此种神经萎缩疾病在台湾称作「运动神经元萎缩疾



病」,与渐冻人的「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类似,不过前者是神经萎缩,后者是肌肉萎缩。此症早期症状轻微,可能只是末梢肢体无力、肌肉抽动及抽搐,容易疲劳等一般症状,渐渐进展为肌肉萎缩与吞咽困难,最后产生呼吸衰竭。如经判别是神经萎缩,目前有治疗成功的案例。



注36:詹纳奖,虚构的奖项。詹纳是爱德华•詹纳(EdwafdJenner1749-1823,英国医生,以研究及推广牛痘疫苗,防止天花而闻名,被称为免疫学之父。



穗场问。诗织没有回答。



「明天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英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诗织……去我父亲的医院接受治疗吧?」



「你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所以……我希望你能待在我身边。」



诗织抬起头,看不见的眼睛回望着穗场。



「不可能。」



「可能!我会试着说服爸妈,所以……请待在我身边。」



「别说傻话了!我的眼睛看不见,只会成为你的负担啊!」



「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这样就够了。」



诗织碰了碰穗场的脸颊,发现他正在流泪。诗织有点喘不过气。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你这种人……」



「我或许很蠢、或许很笨,但我宁愿当个笨蛋!」



两人一瞬间放开交握的手,诗织往半空中倒去,下一秒,穗场伸出双臂牢牢抱住她。



「对我说好!告诉我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只要你活着这段日子,只要这样就好!」



诗织说不出半句话,一阵阵涌出的泪水让她哽咽。



「说你愿意!」



穗场的话让诗织脑袋中某个东西弹开,她不自觉点头。



「……我愿意。」



穗场抬起头。



「你说真的吗?生日快乐,诗织,我爱你。」



「谢谢,英一,真的谢谢你。」



两人的嘴唇自然而然地贴近……的时候。



穗场的手机突然响起。



「啊,喂?」



穗场的身体离开诗织,背对着她开始讲电话。



「你看到了?小笨蛋!才没有接吻咧!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做做样子!」



「你在做什么?」



诗织的声音在颤抖。



「啊?讲手机,是我女朋友,她用望远镜从那边的大楼看着我们。我很想看人濒死的样子,才搬到那幢大楼。后来渐渐觉得只是看很无趣,于是开始玩起游戏,随便乱说一些话,让准备自杀的人燃起一丝希望后,再度把他们推入万丈深渊。临死前,人都非常单纯好骗呢……」



诗织的脸色变得深沉黑暗。



嘴里发出噗吱一声,舌尖咬断了,鲜血从嘴唇流出来。



穗场从口袋拿出数位相机,对着诗织按快门。



「呵呵,这表情超棒的。」



下一秒,在穗场的相机闪光灯之中,诗织带着愤怒的表情,摆出十字架的姿势往后仰躺,消失在栏杆处。



一会儿后,遥远的下方传来水声。



穗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收起相机,边讲电话边走开。



「哎呀,真是好骗,这回的家伙也完全中计。恩,只是得了不治之症的家伙。跟你说没亲到啊!没有!思,好,改天带你去迪斯尼乐园……」



栏杆上诗织的小手印,后来也在朝阳中融化殆尽。



老虎的肉垫是消音器



在我犹豫时,冈哥说了句:「带她去动物园吧。」



「为什么是动物园?」



「和子对吧?五班的?和子的话带去动物园准没错。有什么不好?反正很近啊。」



「可是,动物园会不会太突然?不是应该去看个电影或去迪斯尼乐园?」



「动物园一定没错,相信我。」



高中时代,冈哥对于我和长渕来说,是无可取代的重要伙伴;他身材高大、脑袋聪明、拳头硬;挨他一拳,会痛入头骨。



于是我照冈哥所说,邀和子到学校正后方的市立动物园去。



「如何?」



隔天,冈哥一问,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很顺利吧?」



「我们接吻了,也摸了她的胸部,虽然只是隔着衣服。」



「太好了。」



冈哥鼓起鼻孔开心殴打我的头。真的很痛,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打得那么用力,不过看来不像在生气,我对他嘿嘿笑了笑,就当他是在为我「祈福」。



顺带一提,「祈福」这字眼是我过世爷爷的口头禅,当我想用点特别的说法时,就会想到它,可是说出口八成会被嘲笑,所以我只想在心里,嘴上不讲。



在聊这话题时,长溯走过来,出乎意料地也说他要去约会。



对象是三班的千佳。他同样为了不晓得去哪里约会而伤脑筋。



「去电影院。」冈哥说。



「为什么不是动物园?」



「因为对方是千佳啊,干佳的话就去电影院。」



「喔,好,就去电影院。」



「等等,为什么和子就是动物园,千佳却是电影院?」



「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摸到胸部了?」



「恶!阿茂,你已经进展到胸部了?」



「你的意思是约会对象是我,所以适合去动物园吗?」



我罗哩八嗦地追根究抵,惹得冈哥不耐烦地突然一举打向体育馆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庆幸那一笔不是打在我的脑袋上。



「因为和子是笨女生!笨女生只能带去动物园!笨女生喜欢动物!没办法和笨蛋沟通也无所谓,只要让她看看老虎、猴子,就能够有机可乘!女孩子的下体会像平底锅炒过一样变得很湿!」



「和子的确是笨女生。千佳一年级时,数学曾拿过七十分喔。」长溯一副了不起的模样说。



「知道了吗?和子很湿,很湿的女生最喜欢动物了。」



冈哥这么说完,长渕也附和道:「和子很湿。」



我哭了。没错,隔着内裤轻轻摸到和子的下体时,的确很湿。



这是高中二年级的事。毕业后我们开始工作。我在名为「宫城屋」的中华料理店工作,老板听说是从上海修业回来。长渕继承家里的文具店。冈哥则在HOYOTA汽车工厂的生产线上班。冈哥说他的工作是制作自用车的车身外壳。休假日偶尔见面时,感觉冈哥充满社会川的一板一眼,很有精英的架式,有点恐怖。当我挥舞着中华炒锅、长渕对小学生推销橡皮擦时,冈哥正快速制作国家经济根基的汽车车身外壳。工作的伟大程度硬是不同。



我喜欢长渕也喜欢冈哥,因此很为他们高兴。感觉冈哥好像也连我们的份一起为国家效力。



「这叫作『汽车普及化』。」



冈哥傍晚来到居酒屋,就不断大谈日本汽车如何支配全世界的话题。咕噜噜大口喝下啤酒的姿态完全像个大人。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同班同学享用日本酒的模样。他点了「热焖(注37)」。喝酒的样子实在非常大人,让我和长渕也心痒地跟着点了一杯来



喝。哪知道酒杯才举到嘴巴附近,羼着猛烈酒精味道的刺激热气扑鼻而来,让我们连咳了好几声。



「你们真的是小鬼呐!」冈哥哈哈大笑。



冈哥工作的生产线摆放着数台巨型冲床。



「金属板会从这边柔软流出来,然后冲床从上面压下,裁出形状。」



生产线一天会压裁出数百片车身外壳,接着再将四周多余的金属摘去。



「我们工厂员工有上千人,午餐时间很吓人喔。」冈哥经常发牢骚。



他每次总在抱怨午餐时间员工餐厅人多混乱到难以置信。已经不想吃老妈便当的冈哥(废话,从国中起连续吃了六年。出社会工作后还有人喜欢小热狗或盐烤鲑鱼的话,那可真是恋母情结了),带头第一个冲出厂房去,但可怜的是,工厂正式的出入口只有一个,而且前辈依辈分被安排在靠近出入口处,冈哥等新来的统统排在生产线最后头,因此再怎么抢快,还是得遵照正规的规矩,排在最后面。这里有一处盲点,亦可称死角;冈哥面前的输送带另一侧有个传送材料出去的出入口,那里平常总是开放。



「输送材料的输送带旁边,正好开了个能够容纳一个人的缝。」



再加上要走正式出入口,必须绕过整幢工厂建筑才行,走这个捷径能够把路程缩短至四分之一,就可以轻而易举第一个抵达员工餐厅。



「既然这样,走捷径不就好了?」



「你会这么想对吧?」冈哥拿过我的香烟,抽了一口。「问题是,必须下很大的赌注。」简言之,员工虽有休息时间,生产线还是一样继续动作,因此要抵达那个捷径,首先必须想办法越过眼前的输送带。输送带持续载送、压裁着金属板,所以必须看准冲床打开那瞬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台机器除了中元节、过年和修理时之外,几乎全年无休持续压裁。只能利用打开那瞬间钻过去。



注37:热焖,加热的日本清酒。



「那是五千公吨的压力。冲床打开,板子就定位开始压。压出形状、吐出板子、下一块板子跟上、压裁。压裁时冲床台子会升起,吐出压好形状的板子,因此在下一块板子送过来前有五秒钟的空档,只要能够趁这五秒时间翻或爬过另一侧去,就能够吃到期待已久的鸟笼面或是咖哩饭,无须等待。」



不用说,公司当然禁止这项行为。可是挑战者络绎不绝。



「特别是捷径正前方那台机器虽然名为编号十二号……」



仔细看看冲床台座处,会看到刻有「正一」。



「那是遭击溃的员工人数。所以那台冲床大家称为『正一』。」冈哥说他偶尔也会走捷径。我和长渕只认为那是冈哥特有的夸张说法;他想在我们面前摆出领袖姿态,所以故意那样说。而我们也希望他继续当老大,因此装作完全相信的模样。



可是,原来我们想错了,冈哥是真的抄捷径了。工作第三年时,冈哥右边膝盖正中央以下,全被冲床压烂。



「嘿嘿,遭暗算了。」躺在医院、大腿以下卷着纱布的冈哥,对我和长渕笑着说。听他母亲说,是残留在冲床上的金属板钩到他的裤子。



结果,不是。



「大家都逃难似的跳过去,我也一样,可是我突然很想看看冲床内侧。」冈哥说他想看看冲床压裁面上的花样,因此放慢了速度。「整个机器上了油而一片黑,压裁面却是亮晶晶的银色。拆解清理时虽然也看过,但毕竟清理时没插电,像死掉了。说它死掉有点奇怪,不过插电运转时就会感觉它很有生命力。吓我一跳。上面雕刻了很多很像古代壁画的花样。」



公司提议将他调离该线,冈哥却向工会提出抗议,拒绝调离,因此他再度回到编号十二号,还当着伙伴面前,在冲床台座上刻下「正二」。



然后隔年,冈哥的同一只右腿又被压烂,这回压到大腿正中央。前辈紧急按下停止钮,抱起摔到另一侧的冈哥。断腿处的绷带撕裂,血染得通红,绷带底下的腿肉压得乱七八糟,生产线因此停工三个小时。最后冈哥遭到革职,回老家开的便当店帮忙。去店里看看,只见冈哥坐在椅子上,头戴帽子,身穿围裙,将饭团塞进便当盒里。一阵子之后,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抓狂动粗。去喝酒时,偶尔他会回应不确定的答案,叫人毛骨悚然;没了气势的冈哥实在令人担心。长渕八成也是同样想法吧,所以后来大家渐渐不再见面。那时候即使遇见冈哥坐在公车的博爱座上,也会装作不在意。



大家后来再见面,是长渕结婚时。听说是相亲结婚。长渕开心的在市民广场的宴会厅办喜宴。我见他那样也跟着开心。冈哥也被安排在同一张桌子。婚宴结束时,新娘、新娘的父母亲、长溯和长渕的父母亲全都哭了。



因为这个契机,让我们再度开始见面。



我和冈哥都还单身,所以经常追问长渕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



「伤脑筋……」结婚两年左右,长渕叹气。



「怎么回事?」



「生不出小孩来啊!」



我是没什么概念,不过结婚两年了,小孩还没着落,冈哥说那的确是很大的问题。



「我们都还没生,老婆的妹妹下个月却要奉子成婚,真丢脸。」



我们也想办法安慰了,不过看到长渕的脸就知道一点效果都没有。毕竟那些只是我们嘴上说说的安慰话罢了。



「奢侈啊。」冈哥在长渕被老婆叫回家去之后,小酌着沙瓦(注38)一边小声说。「别说老婆了,我连女朋友都交不到。」



「别担心,冈哥,你会找到很棒的老婆。」



「或许吧……」冈哥瞥了我一眼,是以前那积极的眼神。



现在我正往车站前的居酒屋前进。



长渕的牢骚轰炸后又过了两年。



「喂,今天去喝一杯吧!我也找了冈哥。」



那家伙莫名兴奋是有原因的,因为有孩子了。那次发完牢骚后,长渕和老婆去接受不孕治疗,因而得知长渕的精子几乎是濒死状态,进入子宫后立刻全数灭亡。后来医生想办法让长渕的精子恢复活力,让卵子受精。终于在去年治疗奏效。



「早知道就早点去检查。」在居酒屋里,长渕说完老婆怀孕的事后皱眉。



我们取笑他,谁叫他要偷偷吸食稀释液(注39)。



「是吗?原来是稀释液的关系啊。但那只会破坏大脑吧?大脑和睾丸不是距离很远吗?」



「淋巴循环啊。任何病都是从淋巴开始,健康的、不健康的,全部和淋巴有关。好运霉运也和淋巴有关。」冈哥红着一张脸说。没了腿之后他胖了不少,最近更是三不五时一直在吃东西。便当店的生意变差后,现在店内一角也卖起了健康食品。



「淋巴这么重要啊?」



听到我的惊呼,冈哥感慨地摇摇头,说:



「仅次于血管。」



「无所谓啦!」长渕从头到尾不断说着要生小孩了。我们为此干杯。



今天中午我外送回到店里后,老板娘板着一张脸瞪着我,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告诉你朋友,有私事请在休息时间再打来。」问她朋友是谁,一听到是长渕,我立刻知道原因,想告诉老板娘他没恶意,于是我说:「一定是小孩生下来了。」结果老板娘没有丝毫惊讶或开心的神色,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便开始把炒饭封上保鲜膜。平常女性一听到这种消息,总会开心骚动祝贺的,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也不禁心想,现在在日本生孩子已经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了吗?



注38:沙瓦,低酒精度气泡酒,通常为女性饮用之酒品。



注39:稀释液,种类包括丙酮、松节油、甲苯等,主要用途在稀释油画颜料、油漆。



「总之中午时间不准。店里的电话只供外送使用。」柜台后头做着叉烧面的老板瞪着我说。



我送完下一个外送、回店里的路上,打了通电话给长渕。果然是小孩出生了。是个女孩子,而且听说生产过程不是很顺利。总之他希望大家见个面,于是约在车站前的居酒屋。我和最早到的冈哥等着长渕。长渕害羞地微笑现身。



「哟!孩子的爹!爸爸!」我们两人故意糗他。「哎呀,真是……」他搔搔头坐到桌前,拿送来的小毛巾擦擦脸。今天是为了庆贺,于是我们点了河豚火锅,各喝了一杯沙瓦和啤酒。长渕说他前两天一直待在医院。



「总之她一直说腰好痛腰好痛,我按照指压的方式帮她按摩,却完全没舒缓。搞到后来我的大拇指也受伤……」怀孕后,老婆胖了十五公斤,医生训斥会引发「妊娠中毒(注40)」。



「产道因为脂肪附着而生产困难,一定也是过胖的关系。」昨天正逢月圆,医院有不少孕妇等着生产。「刚好有个女人和老婆一起开始阵痛。因为那女人大痛了,护士把她送入分娩室。结果哪知道她只是一直喊叫,孩子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样子。」



长渕的老婆等在走廊沙发上,就在那里破水了。长渕说,护士连忙把刚才的女人推出分娩室,换他老婆进去,结果孩子马上就生出来了。



「那个臭娘子真的很爱演,到我回家时,小孩都还没生出来。」



「真爱拖啊,拖拖拉拉的臭小鬼。」冈哥点点头。



「是啊,爱拖的肚子生出爱拖的孩子。」我说完,长渕也点点头。



接着我们往朝鲜俱乐部去。平常不上那种地方,不过今天例外,冈哥带我们去他老爸有寄酒的店。在那里,我和名叫京子的女孩子感觉不错;长渕逼着广美小姐给他祝贺之吻而被讨厌。两点左右店家关门,我们踏着蹒跚的醉步走在街上。



满月仍浮在空中。



「接下来呢?回家了吗?」我说完,拄着拐杖的冈哥点点头。



「我们去动物园吧!」长渕突然说。



「哪间动物园?」



「穷酸动物园啊!」



就是我带和子去的那间动物园。



「现在去动物园?」冈哥呆然大叫。



「有什么关系,那间动物园又没有门,随时开放的呀。好啦,我们去看看?」



我和冈哥面面相觑。唉,就当是去庆祝吧。



那地方正式名称是「市立木崎动物公园」,但没有人这么称呼它。听说以前是本地相当受欢迎的动物园,但在我们的认知里,它只是个角落躺了狮子、老虎、没什么人气的公园罢了。园内从鸟到大象姑且俱全,但气氛上比较像是远离繁华市街的脱衣舞店。我们半路上经过便利商店又买了些酒。下计程车后,缓缓走上公园通往动物园的斜坡。然而通往动物园的路上却出现我们不曾见过的巨大铁门。



注40:妊娠中毒症以水肿、高血压、蛋白尿为主要特征,严重时出现抽搐、昏迷、心肾功能衰竭,甚至发生母婴死亡。此症多见于初产妇、体型矮胖者。



「啊……果然,看,过不去了。现在已经和那时候不同了。」气喘吁吁的冈哥失望的说。



「没办法了。」我说。长渕在大门附近到处查看,不晓得什么时候不见踪影。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冈哥叼着香烟,手上灵巧拄着拐杖,同时拿出ZIPPO打火机点火。



「啊,厉害。」



「嘿嘿,这招可是我的独门绝技,很受女孩子欢迎喔。」



冈哥伸过ZIPPO打火机,我很自然地把香烟点燃,吸了一口。



「那家伙的人生似乎一帆风顺呢。哪像我已经不行了。」



冈哥扯扯自己腹部的赘肉,约有《周刊少年JUMP》(注41)的厚度。



「别想太多,冈哥一定没问题的。」



「那种话我已经听腻了,也懒得再反驳了……那些话已经……够了。」



「是吗……」这时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长渕意味深长地站在那儿微笑。



「你在做什么?该走了。」



「前面有个破洞。」长渕莫名诡异地咯咯笑着。「沿着门往后头走去虽然一整片都是铁丝网,有个部分破了个洞。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想从那边进去?」



长渕点点头。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



「别担心,我们撑起网子,你就过得去了。」



「我不要。」



「为什么?人都已经到这里了,再说我们是来为我庆祝的呀!」长渕费尽唇舌总算说服冈哥。我们三人从铁丝网破洞钻过去,冈哥被卡住,我和长渕用力把破洞扯得更大。



半夜的动物园充满野兽的气味。



鸣叫声此想象中更吵闹。



「和白天的气氛完全不一样耶。」



「是啊,完全不一样。」



我们怀念的到处闲逛,随便找个长椅坐下,开始喝起带来的酒。一人一瓶威士忌。三人好一阵子沉默喝酒。气温到了夜晚仍旧没下降;汗水从腋下流下,引来一阵痒意。咕噜咕噜咕噜,不晓得是谁一定要喝出声音。云遮住了月,四周一片黑。远处可听见猴子的哀号声。



注41:《周刊少年JUMP》,日本集英社出版的知名漫画杂志。



「想想,值得庆祝的事情,差不多都庆祝完了。」长渕突然阴沉开口,吐气中混杂着酒精的甜臭味。「接下来的人生就只剩下拚命工作拚命工作成为小孩与房子的肥料而已了。」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冈哥打完嗝说。



「我还以为可以有所不同。」



「人生根本不值得期待。我原以为不过是少只腿,没什么大不了,有没有腿果然还是有差。」冈哥大口大口喝下酒。



「我的人生目标也走偏了呀。听说我们店老板曾在上海修业,以为多少能够偷学点技术,没想到他是在名叫『上海』的冲绳料理店修业。」



两人哈哈哈笑起来。



「生孩子是件好事啊。」我说,冈哥也点点头。



「小便。」长渕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



我和冈哥继续喝着瓶中的酒。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已经找到避难所。我可能会在今年内自杀。已经决定了。」冈哥注视着我,又抓了抓腹部的肉。



「老虎!恭喜我啊!」突然传来长渕的声音。



我和冈哥看向声音的来处。



「这边这边!」长渕挥手。



他爬上栅栏去了。



「你在干什么啊!」



「会摔下去啦!」



「我要把我的好运分给这个被囚禁的可怜家伙啊!」



长渕攀爬的栅栏上挂着写有「孟加拉国国虎♂♀」的牌子。



「别干蠢事!」我一大喊,冈哥拉拉我的衣袖。



「这么晚,老虎应该在笼舍里了。」



栅栏另一头像地狱般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老虎在的话,应该会发出声音。长渕那家伙很清楚这点才敢这么做的。」



「可是摔下去的话也会受伤吧,这么高。」



还在说着,长渕已经跳到栅栏另一侧去了。



「啊,笨蛋!」与我们两人的声音同时,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不断听到瓶子破碎的声音。



「笨蛋!快点上来啊!」冈哥大叫。只听见黑暗中长渕应了声:「嘿嘿,没事没事!」



「那家伙真蠢!」



「这样子小孩太可怜了。喂!要不要绳子?」冈哥问道。



没有回答。



「喂!」我也跟着出声。



突然听见类似木板破裂的声音。



接着是喝水之类的声音。



「喂!长渕!」



我们两人看向彼此,然后再度面向地狱般的黑暗处。



黑暗中飘来一阵血腥味。



「我先回去了……」冈哥无力的喃喃说着,拄着拐杖一拐一拐走开。



不断地不断地偏着头说:「搞不懂……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