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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 2)



在我小时候,小学每一班孩童表演儿童剧,或举行合唱、演讲比赛,总之是这类文化性活动,然后邀家长前来参观,都叫「才艺发表会」,究竟何时变成「文化祭」?



「这样岂不是和国高中的活动没有区别?」



「因为要跟中学部一起办啊。」



前往参加桃子学校文化祭的路上,我和妻子谈论着这个话题。这天是十一月的第三周,大好晴天的星期六。头顶的蔚蓝天空,让人想断定日本四季中就数秋季最美,而即使如此断定,也几乎不会引来异论。



今天一整天,让心思远离种种事件吧。一早起床,我就这么打定主意。我的小桃子今天要粉墨登场,大出风头。她会在同学的钢琴伴奏下,朗读三篇与级任导师讨论选出的诗作。这种时候,怎能分心想别的事?



其实,桃子想加进一篇自己写的诗,但……



——跟别的诗比起来,桃桃的诗太差,还是不要了。



她说的两篇「别的诗」,选自编给小学生阅读的《美丽的诗歌世界》。菜穗子有点生气,认为比起诗作优秀与否,小孩子朗读自己作的诗更有意义,老师根本不懂。我个人则觉得,照桃子喜欢的方式去做就好。她那么拼命练习,我只能祈祷正式登台时,也能顺利表现。



老旧的校舍被万国旗、假花等装点得像庆典般热闹。桃子一定会很开心——我不仅这么想,也满心欢喜,脚步不禁变得轻盈。



「你果然是那种文化祭型的男生。」



「那是什么定义?」



「我刚想到的定义。」



「相反的类型是什么?」



「当然是运动会型的男生啊。我要提醒,运动会型与运动社团型的男生可不一样。」



轻快谈天的菜穗子应该也很开心。同时,因为身为母亲,她会紧张得情绪高涨吧。



诗歌朗读得到与戏剧表演相同规格的待遇,在礼堂举行。桃子她们的一年A班预定上午十一点登场。在那之前,我和妻子四处参观学校的展览。美术社的特别展览非常精彩,主题是「未来」,有描绘正统科幻未来都市的作品,也有抽象画。



「这所学校的孩子,对未来怀抱的意象似乎并不阴暗,太好了。」



妻子已逝的母亲经营画廊,一家人都喜欢绘画,也很有鉴赏眼光。



「依你继承自令堂的鉴赏眼光来看,觉得怎么样?这里头有没有代表未来日本画坛的逸才?」



「你不知道吗?十五岁以前,喜欢画画的孩子每一个都是天才画家。我们家也有一个啊。」



小学部一年级的学生都为文化祭画图,展示在各间教室里,主题是「我喜欢的人事物」。桃子画了一只黄金猎犬,耳朵、鼻子和毛都很长,看起来正悠哉笑着,取名为「大家的波诺」。



「瞧,真是天才。」



波诺是菜穗子大哥一家养的狗。不是从小养起,而是两个月前,工作调派到海外的朋友寄养的。不过,它十分乖巧懂事,迅速和大家打成一片。桃子非常喜欢波诺,每逢假日就去找它玩。这张图是在学校画的,没有任何范本照片可参考,却画得非常棒。为表现波诺的身体多么庞大,故意画出纸面,令人拍案叫绝。



「真的是天才。」



我们像盲目溺爱孩子的父母,相视笑道。



然而,到一年A班的朗读时间,笑容倏地从我们脸上消失。两个人都紧张得要命,菜穗子甚至发起抖。妻子和我在坐满观众的礼堂角落,握着彼此的手,全身僵硬。穿粉红色洋装登场的桃子,远比她的父母从容。



然后,她完美地进行朗读。



伴奏的曲子优美。小小的桃子捧着朗读用的剧本,独自站在舞台中央。弹钢琴的女孩偶尔向她微笑,像在鼓励她,桃子以目光回应。不是单纯的朗读,但也不是配合钢琴歌唱,这是一场崭新的朗读表演。不光是桃子,登场的一年A班同学,每一个都非常棒。



表演结束,孩子们出场敬礼。妻子和我跟着挤满礼堂的家长热烈鼓掌,拍到手都痛了。



菜穗子在拭泪,我也差点掉下泪。



「光是A班,就有能在这种场合弹钢琴的孩子,真厉害。」



明明想称赞更多,却故意假装佩服这一点的妻子,实在可爱。



接下来,孩子们进入午休时间。一年A班下午有合唱表演,是和中学部的大哥哥大姐姐相互较劲的校内比赛。为了到时候能握紧拳头加油,我和妻子外出,照菜穗子说的去「饱餐一顿」。



我们混在离开礼堂的家长人潮中,慢慢往出口前进时,在众多的人群里,似乎看到熟悉的面孔。那是站在墙边,半背对这里的男人。不只是脸,身材完全就是那个人。我语带保留地说「似乎」,是因为那个人今天不可能在这里。



妻子刚刚感动落泪,十分介意眼线有没有糊掉,以手指拂拭着,所以没发现。



「欸。」我呼唤妻子时,那个人沿着墙壁往礼堂前方走。那一侧有紧急逃生门,从那里也可离开,因此男人的身影随即混进人潮,消失不见。



「什么?」菜穗子仰望我。



「岳父今天会不会偷偷跑来?」



妻子摇摇头。「父亲不会来,他想看桃子表演,但不喜欢人群,最后还是作罢。礼堂的椅子对父亲的腰也不太好。」



曾为物流业带来新气象的风云儿、在财界被称为「猛禽」的今多嘉亲,现在依然散发出强大的慑人气魄,但毕竟已年过八十。



「他很期待看到学校发行的纪DVD。」



校方禁止前来参观的家长争先恐后疯狂为孩子摄影,会统一制作DVD。当然,得花上一笔不小的金额购买。



「这样啊……」我疑惑地偏着头,「那果然是我看错,或是长得像而已。」



「怎么?」



「我看到一个很像桥本的人。」



也就是今多财团真正的公关人,服侍君临会长秘书室的「冰山女王」首席骑士——桥本真佐彦。



「如果他在这里,一定是陪岳父来吧?」



我们在家长队伍中,总算靠近礼堂正面出口,感觉得到户外空气十分冰冷。风似乎吹进菜穗子的瞳眸,她眨着眼,别过脸。



「是啊,认错人了吧。」



我又纳闷,「不过,桥本是单身吗?」



妻子看着出口方向,「应该是。」



「哦,其实我没问过他。我们没谈过这类私人话题。可是,像他那种人,如果结婚就一定会戴婚戒,但又没有,所以我私下认定他是单身。」



出口格外拥挤。我牵着菜穗子的手,来到充满校舍庭院的秋日阳光下。



「桥本是单身,」妻子被阳光刺得眯眼,「可能是他的侄子或外甥念这所学校。」



「啊,也对。」



无论何时何地,一有需要,就会像一阵风般赶来的桥本,也是有私生活的。



「有几家不错的餐厅可以吃午饭,不过得先打电话问问看。」



早知道就先预约,妻子说着从包包取出手机。仿佛在呼应,我外套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不是简讯,是来电。柴野司机打来的。



「不好意思。」



我搂着妻子的肩膀,引导她到附近的长椅,在铃声结束、切换成语音信箱前按下通话键。



「我是杉村。」



「我是柴野。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请说。」



柴野司机总是沉着有礼,今天语气也不焦急,但提起的事相当紧急。



「我要和迫田女士的女儿见面。」



对方打算去千叶的家拿迫田女士的物品,可顺便见面。



「她就和我见这么一次面,希望我以后别再騒扰她。怎么办?」



妻子坐在长椅上望着我。



「我们收到钱的事……」



「是的,我说了。」



所以才愿意见面吗?



「了解,我立刻过去。但再怎么快,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



「没问题,对方是从埼玉过来。」



「地点约在哪里?」



「如果方便,请到我家。我也这么告诉对方。」



毕竟不好被别人听到,她解释道。



「我家很小,但今天我休假。佳美跟我爸妈去动物园,白天没人在。」



其实她本来也要一起去动物园吧。但状况突然生变,她只好对女儿爽约。佳美,对不起。



「谢谢你。」



我迅速抄下地址。见我手忙脚乱地翻找笔记用品,妻子递出便条纸和原子笔。



「要告诉其他人吗?」



「不,就柴野小姐和我见她吧。要是谈着谈着,田中先生勃然大怒,对迫田女士的女儿过意不去。」



这倒也是。柴野司机一板一眼地应道,挂断电话。



「你要离开?」菜穗子叹息。



「对不起。」我合掌道歉。「对桃子也真的很抱歉。」



「没办法,这跟爸的『特别命令』有关吧?」



她从长椅站起,握紧拳头轻捶我的胸口。



「快去吧,侦探先生。」







我前往东京车站,幸运搭上时间刚好的特急列车。天气晴朗,自由座客满。我勉强找到空位,买车厢推车贩卖的三明治和咖啡匆匆解决午餐。和菜穗子说的「饱餐一顿」,落差真大。



今天笔电放在家里,就算着急,路上也无事可做。我只能枕着椅背,茫然想着这阵子所有事情的经过。



后来完全没有关于「御厨尚宪」的情报。一九九九年前后的某个时期,小羽代表师事某位经营顾问,并像小姑娘般为他疯狂,目前也没有任何资讯能印证。不知是单纯没人知道,还是刻意对会员隐瞒?



应该是假名的「御厨尚宪」策动小羽雅次郎——怂恿他、「教育」他,让日商新天地协会变身为超越小羽构想的恶质、强大的诈骗组织,或至少协助此一计划。从时间上推敲,我认为这一点几乎没错。无论小羽雅次郎想变成有钱人、想受群众尊敬、想变成大人物的欲望多么强烈,缺乏智慧和技术,无法将日商塑造成那样一个庞大的组织。



那么,后来「御厨」的境遇呢?受小羽代表所托,进入日商内部,成为干部之一吗?这种情况,除非他抛弃假名「御厨」,换上别的名字,否则会员毫无反应就说不通了。古猿庵也是,即使名字不同,见到干部不免会发现:「咦,这不是当时对方介绍的经营顾问吗?」媒体并未揭露所有干部的相貌,但在网路上是毫不留情地公开,自救会的网站亦有不少内部活动的照片。古猿庵似乎颇熟悉网路,理当有机会看到。



况且,「御厨尚宪」会是那么傻的人吗?



或许我有些沉醉于自己的想法,在「邪恶会传染」这个发现中放进太多意义。



不过,我忍不住要想,邪恶确实会传染,但不会自行传播。在日商新天地协会内部,也是在会员之间传播而已。



小羽雅次郎初次感染这种恶质行销术的邪恶时,也有感染源,就是经营顾问「御厨尚宪」。那么,让小羽代表感染邪恶的「御厨」,目的是什么?他怀有何种动机,才会接近欲望和个性都特别强烈的古怪公司老板——小羽雅次郎?



当然,首要目的是钱,是金钱欲。如果让日商新天地协会化身为强大的吸金机器集团,小羽代表会毫不吝惜地犒赏引导其成立的军师「御厨」吧。「御厨」约莫就是为此煽动、教育小羽。



但是,长久维持这样的关系,也是「御厨」的企图吗?将日商新天地协会改造成诈骗集团,深入其中,永久停留,吸取报酬,是「御厨」的目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



担任小羽雅次郎的军师,教导他近似老鼠会技术与构造的「御厨」,应该知道诈骗行销迟早会破灭——愈是成功,就愈快速逼近毁灭。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会想自行打造组织,站在顶点。而且,即使一开始是利用小羽雅次郎与他的日商,迟早会想自己当上龙头吧。



设下圈套赚了钱,然后早早脱身。一个聪明的诈欺师,想必会奉行这样的信条。



所以,「御厨」不会露面,而是把小羽雅次郎拱出来。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会站在第一线挨枪。当然,绝不可能担任干部。只要赚到一定程度,就再寻找下一个目标。反正世上有太多冤大头等着被骗。



或许我从古猿庵的陈年回忆进行太多想像。况且,即使我这番妄想般的假设正确,除非查出「御厨尚宪」与暮木一光的关系,否则无法再前进任何一步。



古猿庵说「御厨」与暮木老人不是同一个人,而是是不同人。如果他记错呢?经过十年,即使是大人,面貌也会改变。因为胖瘦变得判若两人,也不无可能。古猿庵见到的「御厨尚宪」是西装



笔挺的经营顾问,派头十足;暮木老人则是外貌穷酸的清瘦老人。



倘若「御蔚」就是「暮木一光」,暮木老人与日商的关系就能解释清楚。接下来的谜团,便是过去以「御厨」的身分,打造日商新天地协会的暮木老人,为何要挑出那三名尊荣会员,让他们受世人评断,惩罚他们?



直截了当地想,暮木老人应该是步入晚年后,对过去的行为感到后悔。



日商新天地协会本身已瓦解,小羽代表等干部也被逮捕。但暮木老人的后悔,并未因此平复。熟知这类诈骗集团如何发挥功能、会员之间如何传播邪恶的暮木老人,明白有罪的不只那些被抓到司法领域审判的干部。会员是安静的,同时是积极的共犯。尤其靠协会内部的个人借贷制度大捞一笔的尊荣会员,更是名列第一吧。



所以,他从中挑选出那三个人。若是私下恐吓、伤害,做出犯罪性的行为,纵然能让当事人害怕,也没什么惩罚效果。最有效的就是,把他们拖到公众眼前,剥下他们伪装成被害者藏匿的假面具。



现实上,高东、葛原、中藤,不像暮木老人期待的那样遭到媒体炮轰或被网路揭发。即使如此,他们的私生活仍受到影响。高东宪子和中藤史惠就是名字出现在公车劫持事件中,才必须像逃亡者一样偷偷摸摸过日子,而他们身边的人,也才会以冰冷目光重新检验他们过往的言行,及他们在日商的所作所为,认定「那个人果然做了招惹怨恨的事」。



至于葛原旻,可能比其余两人惨,他在二月自杀。葛原旻死后的安宁被打乱,家属得再次遭受痛苦折磨。尽管偷偷摸摸,高东和中藤还能亲口辩白,葛原一家显然更煎熬。



为何暮木老人选择那三个人做为惩罚的对象?依借贷金额的多寡,还是会员资历长短?由于本人已过世,要查明细节,似乎相当困难。不过,他们无疑是日商被害者式的加害者代表人物。



这么一提,我后来从整理借贷金额清单的电器行老板那里,获得新情报。老板完全不晓得「御厨尚宪」这号人物,但两个月前的公车劫持事件余波,仍在日商自救会里荡漾未平。据说尊荣会员中,又有两人自杀。



现在不只尊荣会员,连总括来说是被害者,但有段时期获得莫大收益的会员之间,也持续引发寂静的恐慌。他们担心,会不会又有会员像公车劫持事件的歹徒一样,豁出一切告发他们,指控「你们欺骗我,甜言蜜语把我们拐进日商的你们是诈欺师」。



即使新的两名自杀者,不全是被这样的恐惧逼上绝路,仍占有几分要素。如果暮木老人早看透后续影响,他的计划可说是大获成功。



公车劫持事件尾声,暮木老人毫不犹豫选择自杀。从一开始,他就有此觉悟吧。高东、葛原、中藤不必提,对于其他被害者式的加害者会员,他也给予符合他们恶行的惩罚。他对他们的名誉宣判死刑,可能同时也对他们的生命判下死刑。



夺走他人生命的人,应该付出性命来偿还。所以,暮木老人第一时间选择死亡。在他之后,会有许多生命的死亡、名誉的死亡,及灵魂的死亡吧。暮木一光走在那条送葬队伍的第一个。



我在特急列车中摇晃着,以双手抹了抹脸。



倘若「御厨尚宪」就是暮木一光,这段情节就不是单纯的幻想。我开始祈祷事实就是如此。



恶人可能萌发善心,诈欺师也可能改过自新吧。我希望我们这些人质参与的,是被这样的悔改之心驱动的寂寞老人——曾是恶人的男人,生涯的最后一幕。



正因暮木一光改过向善,才会有人愿意继承他的意志,协助他善后吧。撇开评论他的行为能否算是正义,的确有人谅解他的心情,并理解他。



坂本与前野为寻找「京SUPER」奋战,却陷入瓶颈。地毯式作战也没成果,前几天收到他们的来信,说这个周末要休息。



和迫田女士的女儿谈过后,不论她打算怎么处理那笔钱,我们最好再集合一次。如果可能,我想揭开暮木一光的真实身分,但我们这些人质中,应该有人差不多已对调査感到疲倦。毕竟不是警察,对我们负荷太大。



「随便啦,默默收下钱吧。」



要是这样的意见占多数,也无可奈何。即使剩下我一个人,我仍想继续调査(至少在岳父决定的期限前),现实问题是,没那种空闲的成员似乎不只田中。



坂本和前野拍档传来的讯息,在这四、五天之间,语气的落差更明显。坂本好像累了,或者说在呕气,而那似乎不是与前野之间的问题。他辞掉清洁公司的工作,便全心投入调査。没有工作,老不在家,常与父母起冲突,这是前野偷偷告诉我的。



「我还不是很清楚,但听小启的说法,他的爸妈很好,感觉是他一个人在耍叛逆。」



坂本从大学退学,后来找到工作却不持久,但双亲都没责备他。实际上,在公车劫持事件中,坂本与暮木老人对话时,他也提到从大学退学时,父母没严厉逼问原因。



「他的父母并未看得太严重,小启却独自耍乖僻,把事情往坏的方向解释,闹脾气。所以,父母可能也被他搞到生气。」



然后,她提到更教人担心的事。



「我的名字叫前野芽衣(前野ㄨイ)【注:如果用平假名来写,就是「まえのめい」】。」



小学一年级时,前野不太会写片假名的「イ」,经常不小心写成「リ」。于是,「まえのめい」变成「まえのめリ(冲过头)」。



「我这人很冒失,容易没搞清楚就自以为是,完全就是『冲过头』,父母和亲戚都常笑我。」



之后,她虽能好好写出自己的名字「ㄨイ」,但这个绰号留了下来。和我们不同,因普通的邂逅而与前野熟识的许多人中,每当她表现出慌张冒失的一面时,就会笑:



「不愧是冲过头小姐。」



这次调査中,前野不经意提起此事,坂本竟脸色大变。



「别人瞧不起你,你还笑!」



然而,在调查过程中,要是她做出冒失的举动,或对迟迟没有成果感到疲倦,为了振作而说出乐观的想法时,坂本就会完全忘记曾为此愤慨,当面骂她:



「你就是这样,才会被笑是冲过头!」



「你是真傻了吗?」



于是,两人不止一次发生争吵,关系紧绷。



如果坂本只是为迟迟摸不到吊在眼前的大把钞票——可能改变人生的财富而烦躁,迟早会平静下来。若这样的烦躁与其他思绪产生化合作用,就有些棘手。



不管众人做出何种结论,唯独不欢而散,我想避免。感觉田中会骂「多大年纪的人啦,说那种漂亮话有什么用」,不过我对于共度那段不仅是异常及特殊,更是特别的几小时的人质伙伴,怀有特别的感情。



决定与菜穗子共度一生时,我将过去人生得到的、身边绝大部分的关系都切断。至今我仍不后悔,但很难再禁得起断绝关系的痛。



在千叶车站下特急列车,我在站前搭上计程车。柴野司机的公寓旁有间大邮局,几乎不用找,约五分钟就抵达。那是一栋整洁的三层公寓,似乎有空房,挂出房仲公司的看板。



二楼的二〇二室。我按下门铃,柴野司机神情有些紧张地现身。



「谢谢你特地过来,对方刚到。」



她望向里面的房间。整洁的脱鞋处,疑似佳美的小运动鞋旁,并拢摆着一双黑包鞋。



「不好意思,屋里很乱。」



随柴野司机进屋,一名穿正式裤装的中年女子,从双人座布沙发站起。头发绑成一束,几乎脂粉未施,也没戴饰品,只戴腕表。



「这是杉村三郎先生。」



柴野司机介绍,我们笨拙地互相行礼。女子的嘴巴抿成一字型,显得非常僵硬、顽固,教人怀疑是不是遭到缝合?



我掏出今多财团的名片。



「我知道各位都是正派人士。」



迫田女士的女儿拿著名片,发出意外软弱的声音。



「我是迫田丰子的女儿,名叫美和子。」



她再次深深行礼。



「当时家母受到大家照顾了。我从柴野小姐和警方那里听到很多。家母是那种状况,一个弄不好,可能害大家遭遇危险,大家却仍保护她,非常感谢。」



「不是我们,全是柴野小姐的功劳。是柴野小姐保护迫田女士。」



柴野司机低头沉默着。我们呈三角形围坐在树脂圆桌旁。在三角的顶点之上,将建构出怎样的建筑物?从迫田美和子险峻的眉毛角度,及再次紧抿的嘴唇,仍看不出端倪。



「听说事件以后,迫田女士的状况不太理想,不知现在呢?」



美和子的薄唇开启:「身体状况稳定。她的宿疾不少,不过有在吃药……」



「她的膝盖不好吧?」



「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年纪大,加上长年看护太劳累。」



看护?当时迫田女士说她母亲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还提着大波士顿包。



可能是看到我的表情,美和子细声继续道:「家母独自照顾她的母亲——我的外婆,超过十年。从外婆脑梗塞倒下后,她就一直陪在身旁。」



迫田丰子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能帮忙。



「头两年,外公身体还好,能一起照顾外婆。讽刺的是,外公反倒先走……」



要是我住在附近就好了,美和子说着,嘴巴又抿成一字型。



「但我单身,工作经常调动,没办法帮忙。」



虽然辛苦,却非罕见的例子。



「家母很早就和家父——和丈夫死别。她的人生相当劳苦。」



美和子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声音虽小,但有些急促。



「去年九月外婆过世,家母总算能轻松一些——虽然这么说对外婆过意不去。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没想到错得离谱。」



从她说话的方式,我联想到某个景象。只能在电影和戏剧中看到的景象。



——告解的信徒。



我犯了罪。在天主教堂的小告解室里,面对只看得见影子的神父忏悔的信徒。



「家母出现痴呆的症状。卸下照顾外婆的重责大任,她顿时失去支柱。如两位所知,家母不是完全痴呆,但自从外婆过世,她有时会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外婆直到最后神智都很清醒,是个坚强的人。」



我望向柴野司机,她点点头。



「恕我冒昧,」我平静地问:「迫田女士的母亲——你的外婆,早就过世了吗?」



迫田美和子挺直腰杆,转向我,犹如隔着告解室门缝接受神父的询问。



「我们在公车里,听到迫田女士说,她是去探望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母亲。」



迫田美和子双手在膝上交握。这姿势也像祈祷的信徒。



「家母如此深信。在家母心中,的确是这样。」



她闭上眼,眉间挤出浅浅的皱纹,忽然摇头。



「不,家母其实知道外婆已死,没能住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可是她不想承认,美和子解释道。



「她希望外婆还活着,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受到完善的照顾,过着比母女挤在狭窄老旧的家里更舒适的生活。若不这么想,她无法承受。」



所以,迫田女士就像真有年迈的家人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一样,定期去探望。



「每周一到两次,她会在中午或晚饭时间外出,说要协助外婆进食。偶尔会一大早过去,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待到太阳西下。」



虽不忍心,我仍不能不问:「实际上,她都在做些什么?毕竟你的外祖母不可能在那里。」



「地方那么大,总有事情可做。」



确实,「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占地中,也有对外开放的公园。



「会面期间,设施里的访客空间都是开放的。虽然没办法进去安养院的建筑物,但若独自坐着,呆呆地打发时间,应该不至于被指责,或被赶出来。」



美和子总算抬头,放在膝上的手握得更紧。「其实,我随家母去过两、三次。我也会担心,家母到底都在做什么?」



「嗯,这是当然。」



美和子微微耸肩一笑。看在我眼里,那表情像在哭泣。



「说来好笑,漫无目的地前去,坐在开放空间的长椅或公车站,望着往来的人群,总觉得心情平静许多。我渐渐觉得外婆真的在那里,就住在奢侈漂亮、令人安心的机构,过着幸福的日子。」



然后,我无法再责备家母,要她别做这种傻事——美和子接着道。



「幸好家母没给任何人添麻烦,所以我想让她做到满意为止。我反倒经常打电话给家母,问她今天奶奶怎么样?」



她一手按着脸,露出笑容。这次看起来像在呜咽。



「家母总是开心地告诉我:奶奶过得很好。连三餐的菜色、机构里有些什么活动,她都了若指掌。比方今天的午餐是焗烤,体操教室的时间更改,下周有烟火大会。」



这些资讯看「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公告栏就能得知吧。



「我也不是毫不期待家母能回到现实,但我不想硬拉她回来。家母失去外婆,活在梦里。如果她这样幸福,那就好了。」



美和子放开手,重新坐正。束紧的发际,掺杂着降霜似的白发。



「让外婆住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是家母一直以来的心愿。」



柴野司机缓慢地深深点头。



「家母做了许多准备。她说将过去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外公留下的保险金和存款,还有把能卖的都卖掉,勉强能凑到入住时的保证金。」



据说几年前,当地人就晓得那片广大的土地,要兴建大型综合医院和养老院。



「业者开始收购土地,然后我从家母那里听到消息,已是五、六年前的事。市政府的刊物上也有公告,说设施名称叫『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提供县民优先入住名额。」



迫田女士因此燃起希望。



「私立养老院费用太贵,实在负担不起。而公立养老院,排队的就有几百人,不知何时才轮得



到。」



当然,「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是一处要价不菲的设施。不过,如果是县政府为了弥补公立养老院的不足,提供补助租下房间,让县民优先入住的名额,只要抽中,凭迫田女士的财力,也能勉强支应。



我点点头。迫田女士在公车里对我和总编提过:幸好抽到县政府补助的房间。



「但还是比公立养老院昂贵,所以家母想要设法……」



美和子说到一半,不只是抿嘴,而是用力咬住下唇。看得见露出的门牙。



「虽不知抽不抽得到,我说会出一点钱,但家母不愿给我添麻烦。」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开幕时的优先入住抽签落空,不过,只要有空房,就会再进行抽签。迫田女士登记等待空房,不断筹钱,以便抽到能立刻搬进去。



「即使勉强筹到入住时的保证金,仍有每个月的管理费、消耗品费,外婆还需要医疗费。家母的收入只有年金,想必十分不安。为了设法增加手头的资金,家母绞尽脑汁,毕竟现在的存款利率实在太低。」



一股如又冷又黑的地下水般的预感涌上胸口。不知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漆黑、毫不留情、沉重,是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绝对零度的水。



「难不成迫田女士……」



我的嗓音沙哑到连自己都觉得难堪。美和子冷静回望,点点头。



「各位应该已知道。没错,家母掉入『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诈骗行销陷阱。」



我愕然失声。



「至今家母都不肯告诉我,是谁找她加入,恐怕是顾虑到对方吧。虽然现在可能是真的想不起来。」



美和子话声渐大,听得出相当愤怒。



「在那之前,家母是明理的人。她乐天开朗,勤劳能干。虽不精明,但具备一般常识。既然连这样的家母都会相信,我猜是以前职场的同事找上门。她们认识已久,感情很好。」



「迫田女士曾在哪里任职?」



美和子微微一笑,我仿佛能看到她的过去。我妈妈很能干喔,一个聪明可爱的少女如此炫耀。



「她是市政府职员,在厨房工作。三十年间,一直为小学的学童提供伙食。」



她本身或许也是吃母亲做的营养午餐长大的学生。



「除非是那么要好的对象,否则家母不会轻易心动。居然动用最重要的入住保证金,简直是本末倒置。」



八成是受到极巧妙地煽动,如今我明白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迫田女士花钱买了协会的什么?净水器吗?」



「渡假饭店的会员权。」



是日商新天地协会在末期垂死挣扎推出的计划。



「何时发现被骗的?」



美和子叹气,「去年七月,那个姓小羽的代表被捕,警方进入协会搜索的时候。」



「在那之前呢?」



她摇摇头。迫田女士看到小羽代表被捕的新闻,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女儿。



「我也……说不出话。」



一开始,美和子忍不住吼母亲,随即担心地赶回家,发现母亲甚至忘记照顾外婆,把存折和日商送来的各种文件摊在桌上,茫然若失地坐着。



我们三人分享短暂的沉默,如默祷般的沉默。一辈子正正当当,勤奋工作的女性,卑微地梦想着,希望能陪老母安乐度过最后一段人生,却遭到欺骗,失去一切。这样的情景浮现眼前。



那是小小的死亡,梦想的死亡,希望的死亡。因此,我们安静默祷。



「损害金额是多少?」



美和子眉头又挤出皱纹,摇摇头。「钱都是家母在管,后来调查,也不知道正确的金额。可是,应该有一千万圆。」



「有没有报警?」



「我们报了案,被问很多问题,但没下文。」



「自救会呢?」



「参加那种团体又能怎样?以前发生过许多类似的诈骗案吧?但不管哪一个案子,被害者聚在一起活动,有任何帮助吗?就算能拿回一点钱,比起损失的金额,往往是九牛一毛,而且得花时间,根本没意义。法院和警方对诈骗案的被害者也很冷漠。法律和社会都认为是受骗的人不对,不是吗?」



吐出这番责难般的话,美和子似乎忽然感到内疚,低喃一声「抱歉」,从放在脚边的皮包取出手帕,按住脸颊。



「何况,我更担心家母。起初,她无法理解自己被骗、钱拿回不来、投资的钱血本无归,脑袋一团混乱。连负责日商会员的刑警,都无法跟她沟通。」



总算了解情况后,迫田女士开始责备自己。



「她每天以泪洗面,边照顾外婆,边哭个不停。我……觉得家母可能会动傻念头,担心得要命。」



「傻念头是……?」我低声问。



「我觉得她会跟外婆一起寻死。」



我懂——柴野司机呢喃。



「我要为家母的名誉辩护。她不像一部分的会员,砸下大笔金钱在小羽那个诈欺师身上,成为他的信徒,家母完全是被害者。或许她思虑不周,或许她应该更小心,我也有义务好好监督家母。我们都有过失,但家母并非崇拜那个协会,只是投资会员权。即使有人邀她买其他东西,她都拒绝,自然没向任何人推销。」



美和子像律师般振振有词。身为迫田丰子的女儿,这是必须守住的、重要的一点,现在的我非常明白。



「外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至少我没告诉外婆。不过,外婆应该看出家母的样子不对劲,所以……仿佛被家母的灰心传染,日渐衰弱。」



去年九月底,美和子的外婆过世,就在日商新天地协会被举发的两个月后。



「从此以后,家母频频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搭乘那班公车,定期去报到。



「第一次听家母提起时,比起吃惊,我更害怕。我觉得家母崩溃了,不能刺激她,所以提议『我今天陪你去』,跟她一起出门。」



然后,她目睹母亲的行动,目睹母亲的表情。母女共享心灵平静的不可思议时光。



「家母有点迷失现实,但应该不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或许我太乐观。」



「事实上,她并不会给人添麻烦啊。」柴野司机开口。「她搭乘我们的公车时,总会和我寒暄。」



不难想像迫田女士提着大大的波士顿包,经过投币箱时,向司机说「午安」、「麻烦司机了」的模样。



美和子又咬住下唇。



「可是,我怕会出事,像是被警卫抓住之类的,便让家母随身携带一封信。虽然不能点明理由,但我写着『这个人是我的母亲,如果有什么事,请联络我』,并注明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



站在相同的立场,我也会这么做吧。



「然后,勉强平静度日。」



美和子的双眼好似忽然失焦,撇下嘴角。



「遇上公车劫持事件,搬来我家后,有阵子她天天叨念着得去探望外婆才行。」



迫田女士以为年迈的母亲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我告诉她事实,耐心解释外婆已不在。不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不在任何地方,妈是在做梦。」



她的话声消沉,随即又振作起来。



「这阵子,她的情绪总算稳定。上星期,我们讨论起外婆的纳骨问题。」



「在那之前呢?」



「没错,骨灰一直留在家母身边。真的很不可思议,外婆的骨灰坛就在眼前,家母也会供花,每天上香,却持续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在家母心中,两种行为一点都不矛盾。」



说到这里,美和子双眼泛泪。她很快拿手帕拭去,泪水并未滴落。我感受到她的决心——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此刻,她看起来已不像在忏悔。



面对坦承秘密的女性,最近我才有过类似的经历。井村绘里子是真正的忏悔者,一个劲地哭。她渴求安慰、宽恕与解放,如迷途孩童般害怕。



迫田美和子不一样。虽然她有秘密,但不害怕也不迷惘。她想保护母亲。



但是,从谁手中保护?



「发生公车劫持事件时,你告诉过警方这件事吗?」



「我只说出家母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理由。家母想让外婆住进去,但没抽中签,觉得很遗憾。」



「有没有提到迫田女士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被害者?」



「没有。」她突然露出要咬上来的眼神,「不说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就算告诉警方也没任何帮助,警方也不可能给我们任何协助吧?」



我有点吓到,不禁缩起下巴。



「但事件刚发生时,警方应该不晓得暮木老人与他指名的三个人的关联。即使很快査明,如果知道人质中有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被害者,警方的应对或许会不同。这是重要的情报,完全没必要隐瞒……」



我倏地闭嘴,美和子的视线扎在我身上。



这个人还没全盘托出。她一定知道什么,她还有所隐瞒。



「杉村先生。」



柴野司机怯生生唤道。我与美和子同时回过头。



「为了让美和子小姐见我们,我说出收到钱的事……」



是我拜托她这么做的。



「嗯,没错。」



「但被指名的那三个人,呃……」



我没说——柴野司机逃避似地垂下头。



对,没错。我也陷入混乱。在见到迫田美和子前,柴野司机不可能自作主张提及。



「没错,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



美和子一副紧迫盯人的模样,不屑道。



「这样多少能替各位省一点麻烦。要是晓得他们是人渣,各位心理上会轻松一些吧?」



柴野司机缩起身体。



迫田美和子早就知道吗?在我们调查前……在我们通知她前?



「你怎会知道?」我像傻子般问。



美和子突然厉声大吼:



「我才想问你们!」



她焦急地握拳跺脚。



「为何大家不默默收下钱?为何要调査?收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被抓去当人质,生命受到威胁,收下补偿金是天经地义。那个暮木也说是赔偿金,难道不是吗?」



粗声粗气的质问,听起来近似惨叫。



「别再多想,收下钱,让这件事落幕吧。拜托你们!」



她突然离开沙发坐到地上,双手扶地低头行礼。「拜托,求求你们!」



柴田母女的生活空间,简素明亮的2DK【注:指二房一厅一厨的格局】里,突兀的叫声拖出长长的尾音。



我和柴野司机僵在原地。



「如果可以……就轻松了。」



一回过神,我含糊细语。



「我晓得那样就轻松了,但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啊。」



美和子跪坐在地,深深垂着头,看不见脸。



「五百万。」她小小声地说。「事件发生后快一个月,钱就寄来了。」



时间跟我们一样。



「五百万呢。」美和子对着地板重复道。「我立刻拿给家母看。妈,虽然只有一半,可是被骗走的钱拿回来了。好心人帮我们拿回来。」



喃喃细语变成惨叫般凄厉,美和子抱住头。



「不必再担心,讨厌的事都可以忘记。我一再如此告诉家母。她把那包钱供在外婆的骨灰坛旁,每天合掌膜拜。请不要抢走,请把钱还给家母!」



那是家母的钱啊!



柴野司机捣着嘴,闭起双眼。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美和子颤抖似地叹息,直起身。



「我是独生女,家里只有母亲和我。」



她的眼角湿润,脸色惨白。



「绝不会泄漏秘密,我对天发誓。」



我注视着她,看到湿润的瞳眸。看到她和母亲一样勤劳,却因此无法陪伴母亲。看到她的后悔与心痛,我理解她想保护的珍贵事物。



好的。短短两个字,我却说不出口。



「请告诉我。」我不得不反问:「你知道什么?难道是暮木老人的真实身分?」



所以,她毫不怀疑地对母亲说:「是好心人帮我们拿回来。」



美和子凝视着我。「如果告诉你,你就能接受吗?就能默默收下钱吗?」



我无法回答。



柴野司机抬起头,眼神坚决。「我会把事情原委告诉大家,请求大家收下钱。」



「柴野小姐……」



「对不起,但我想这么做。」



美和子不禁叹气,仍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她筋疲力竭,垮下肩膀。



「我没见过他。」



美和子茫然望着半空。



「只通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是今年的六月五日。



「傍晚五点多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为『公共电话』,我吓一跳,以为家母出事。」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语气沉稳恭敬,首先报上名字:「我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附近,名叫暮木。」



我与柴野司机互望一眼。



「然后,他说出家母的名字,表示是看到家母带在身上的信才打电话联络。」



「太感谢了。家母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暮木先生回答:没有,我不是安养院的员工,也不是警卫,请放心。然后……」



美和子停顿片刻。



「他说常在那一带散步,也常看到家母,从不觉得家母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今天他发现情况有些不一样,便出声向家母攀谈。」



——令堂坐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前的公车站牌长椅哭泣。



「迫田女士在哭?」



美和子点点头。「一个人哭得稀哩哗啦。『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前的公车站牌,是靠近发车地点的地方吧?你们知道是哪里吗?」



「嗯,知道。」



「从那里能清楚看见安养院,但很少有人搭车,几乎是没人。所以,家母才喜欢坐在那里吧。」



然后,独自哭泣。



——我十分担心,虽然觉得冒失,还是出声关切。



「听到温暖关怀的话,家母大概非常开心。她告诉暮木先生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