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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上部:韩信篇(6)(2 / 2)

那是一把好剑。那是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有人把这权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他自己不要。

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没用。

有了这权力,他又能怎样?

修复栈道,回师三秦?

做梦!

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长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于斜谷关口,只等他的军队前来自投罗网了。

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只能在这上面动脑筋。他想过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当然会竭尽自己的智慧减少损失:离间、诈降、收买、结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人力有时是有局限的,再高的智慧,也无法弥补地理上的绝对劣势。

战争终究是实力的较量,他不可能单凭智慧就使一个孩童打倒一名壮汉。

也许,他最终还是会出关的,只是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师傅说过,战争是一种艺术,不战而胜是最高境界。尸积如山的胜利,是为将者的耻辱。用这种方式夺取的天下,早晚会因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溃。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这么做,汉王也没有这个耐心等。长期的战前准备,旷日持久的关前争夺,对五十多岁的汉王来说太漫长了。要是这样的话,他宁可就以现在这诸侯王的身份及时行乐,度过余生了。

他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压制着他,堵住了命运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条向上的心。

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条道路都指向失败,而他又不能责怪任何人。他能怪项羽拒谏饰非吗?可项羽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胜利者就是正确者,项羽有什么理由非听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刘邦胸无大志吗?可谁愿意戎马一生,来换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胜利呢?

他能怪张良献计焚毁栈道吗?可那是当时唯一的自保之道,否则汉王在那时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啊,没有人对他的失败负有责任。唯一有责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也许他本来就是在痴心妄想,也许他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

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将这毫无乐趣的生命继续下去的,不就是内心深处的那层坚信吗?坚信自己的才华,坚信那才华终会使自己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这坚信竟也只是一场空幻,那他的生存还有什么理由呢?他迄今的全部忍耐还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现实吧。看啊,上天已经给了他多少次机会:他抱怨治世让他难以出头,于是乱世到了;他鄙视项羽见短识浅,于是他见到了刘邦;他感慨无权无势难以施展,于是横尘剑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旧一事无成。

是他自己终究无用啊!机会在手中一再错过,却悲叹什么生不逢时,多么软弱无力的借口!谁不在这个时代挣扎奋斗?为什么别人能成功,而单单他失败?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寻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于王图霸业的迷梦了,一切都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就让这破灭的幻想,伴随着他那无可留恋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荒山野岭的波涛里吧。

他惨淡一笑,驱马前行。

但那马走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马,轻抚着那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这饱经风霜的老马,竟还贪恋生的意趣?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比蝼蚁聪明百倍的马?更何况比马聪明百倍的人?

从他降生到这世上,还未享受过一天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就要自己结束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师傅的警惕戒备是证明,范增的凌厉杀机是证明,张良的信任托付是证明,夏侯婴、萧何的竭力推荐是证明……他怎么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可是这生命,他实在无可留恋了啊!在这冷漠的世上,他从未感受到过生的欢愉,只受到过难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带给他的只有对痛苦更清醒的感受。

唉,在一个没有慧眼的乱世怀瑾握瑜,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你绝望了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韩信回头。

是一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阴城郊的小河边,他叫沧海客;在秦始皇的宫殿里,他叫东海君。

需要他时,他没来;不需要他时,他却来了。

韩信叹了口气:“绝望了又怎么样?”沧海客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韩信道:“什么话?”沧海客缓缓地道:“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

韩信一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术士的话。然而现在,一经这个人提醒,脑海深处的一切全都翻涌了出来,忽然觉得当初他嗤之以鼻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现实。

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天意,天意,”韩信有些感伤地道,“既然天意难违,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沧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神意可以改变天意!”

韩信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

沧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韩信意兴阑珊地一笑。

沧海客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

韩信转过身,望着奔流的寒溪,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沧海客道:“不就是一条通道嘛。”

韩信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慢条斯理地道:“栈道焚毁,汉王东归无望,使你无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绝望了,对吧?其实,出蜀入秦,又不是只有一条褒斜栈道!”

韩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条。可是能用来行军的,只有一条褒斜栈道。傥骆道屈曲盘绕,子午道遥远艰险,都不可能……”

沧海客道:“不,还有一条。”

韩信一怔:“还有?不,没有了……啊!你是说陈仓道?那条古道都荒废了好几百年了,哪里还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沧海客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陈仓道复通呢?”

韩信道:“你说……你主人能……能……”

沧海客道:“我主人能为你重开陈仓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术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术把戏还可以,军国大事指望他是绝对不行的!

沧海客道:“怎么样?现在你是否对这桩交易感兴趣了?”

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可是,这是现在唯一的希望了,也许他主人真的……

不!绝对不行。他决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会成为后人的笑柄的……

内心深处理智的底线在激烈地抵抗着强大的诱惑。

他面对着滔滔的寒溪,让澎湃激荡的心潮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没兴趣。”

沧海客一愣:“你说什么?”

韩信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沧海客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件奇怪之极的物体,半晌才道:“难怪我主人说你与众不同!别人要是落到你这份儿上,假的也要当真的试试了,你却偏要把真的当假的。”

韩信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

沧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

韩信看着暗夜下奔腾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断流。”

沧海客道:“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的流星似的光芒从寒溪上方掠过,韩信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颤,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奔流声像一刀切断了一样,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刚才还滔滔奔腾的河水竟已无影无踪!只看到河床底部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卵石缝隙中隐约可见几丝涓涓细流,还在慢慢流动。

韩信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头。沧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力!”

韩信喃喃地道:“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沧海客的语调依然那样冷漠,“任何难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吹得人身心一颤,四周的空气像是突然间冷了许多。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雊!雊!雊!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长生不老之术、神秘的照心镜、帝国的暴亡……都是真的。证据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师傅、学识渊博的仲修,他们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强的人中俊杰?哪一个会轻易被人蒙骗?如果不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怎么会为此改变自己一生的方向?

韩信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沧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否愿意做那桩交易了?”

韩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沧海客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移山填海。”

韩信道:“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韩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我说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需按着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许他现在真的在做梦。他没有出南郑城,他没有见到沧海客,他没有看见寒溪断流,他没有听到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他就要醒来了,这个毫无理性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海洋无边无际,倾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沧海客道:“我没说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韩信道:“多大的一部分?离岸多远?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还在继续这场荒唐可笑的对话。怎么还不快结束?

沧海客道:“离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寻,方圆二十丈。实际上,等于是要你造座小岛。为了保证稳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三倍。”

韩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状大致像秦始皇的骊山陵吧?”自己在说什么?自己要干什么?

沧海客点点头,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韩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难了,骊山陵建筑在陆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动用了七十多万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时间。而这座‘山’,是凭空在海底堆垒起来的,又离岸那么远,光是筑条通向那里的长堤就已耗费惊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么真的考虑起这桩荒唐的交易了?难道是被这鬼魅迷住了心窍?

他想起张苍诚恳的话: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他心里一颤。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吗?

沧海客道:“确实有难度,但这也正是我主人选中你的原因。你是这世间最杰出的人才,你有这个能力。”

算了,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就顺着它走下去吧,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韩信缓缓地道:“看来,你主人对我的帮助,实际上也是为了他自己吧?因为我若没有统御天下的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沧海客直言不讳:“不错。但是从你这边说,如果没有我主人的帮助,也永远不可能得到那权力。这桩交易是互利的。”

韩信道:“互利?只怕未必。这项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动摇国家的根基。工程完工之日,也许就是我的统治垮台之时。如果你主人助我获得的一切,我终将会失去,现在我又何必答应这桩交易呢?”

沧海客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主人自有办法使你的统治稳如泰山。”

韩信道:“用什么办法?”沧海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看到了吗?就用它。”

韩信凝神一看,只见沧海客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枚寸许见方的方形薄片,通体银白色,上面似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不禁笑道:“你说用这东西来稳定我的统治?”

沧海客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色,严肃地道:“不错。”

韩信道:“我能用它做什么?杀人?还是祭神?”

沧海客顿了顿,道:“你能用它监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