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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道统(1 / 2)


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天启元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

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

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由王安接任。

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

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了,只能自己干了。

可是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是王安坐上去,自己想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

但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

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

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几天之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

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

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吗干吗,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被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

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她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

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就是魏忠贤。

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

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

一个掌权大太监的凄惨结局

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

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

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虽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

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在做木匠,也不大管事。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

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皇帝的往来公文,都要经过他的审阅才能通过,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时,他都不看,因为他不识字。

在文盲这一点上,魏忠贤是认账且诚实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国家大事,总是把公文带回家,给他的狗头军师们研究,有用的用,没用的擦屁股、垫桌脚,做到物尽其用。

入宫三十多年后,魏忠贤终于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还不是顶峰。

战胜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必须面对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东林党。

走狗

成为东厂提督太监后不久,魏忠贤经过仔细思考、精心准备,对东林党发动了攻击。

具体行动有,派人联系东林党的要人,包括刘一璟、周嘉谟、杨涟等人,表示自己刚上来,许多事情还望多多关照,并多次附送礼物。

参考消息

一个太监的非正常死亡

王安失势后,被发配到南海子充当杂役。魏忠贤授意南海子提督太监宋晋找机会干掉王安。谁知宋晋心地善良,始终下不了黑手。魏忠贤只好换上与王安有仇的刘朝行事。刘朝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一上任就遣散了王安的随从,并禁止其与家人联系,随后便百般刁难,折磨王安,还不给饭吃。王安饿得头晕眼花之时,居然在篱笆里找到了几个萝卜,就这样又挺了三天。刘朝再也按捺不住了,便授意手下勒死了王安,并分尸喂狗。一代权阉,就这样惨烈地死去了。

此外,他还在公开场合,赞扬东林党的某些干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说东林党的赵南星是国家难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认真,值得信赖,还曾派自己的亲信上门拜访,表达敬意。

除去遭遇车祸失忆、意外中风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贤突然变好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所以结论是,这些举动都是伪装,在假象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贤想跟东林党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这句话我没有写错。

其实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一向是比较复杂的,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凑合就凑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执著到底、决不罢休的,估计只有山顶洞人。

魏忠贤并不例外,他虽然不识字,却很识相。

他非常清楚,东林党这帮人不但手握重权,且都是读书人。其实手握重权并不可怕,书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来,读书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叫文人,另一种叫书生。文人是“文人相轻”,具体特点为比较无耻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说坏,你行,他偏说不行,胆子还小,平时骂骂咧咧,遇上动真格的,又把头缩回去,实在是相当之扯淡。

而书生的主要特点,是“书生意气”,表现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认死理,平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死,关键时刻敢于玩命,文弱书生变身钢铁战士,不用找电话亭,不用换衣服,眨眼就行。

当年的读书人,还算比较靠谱,所以在东林党里,这两种人都有,后者占绝大多数。形象代言人就是杨涟,咬住就不撒手,相当让人头疼。

这种死脑筋、敢乱来的人,对于见机行事、欺软怕硬的无赖魏忠贤而言,实在是天然的克星。

所以,魏忠贤死乞白赖地要巴结东林党,他实在是不想得罪这帮人。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饭吃嘛,我又不想当皇帝,最多也就是个成功太监,你们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现在我来了,不过是换个人,有啥不同的。

对于魏忠贤的善意表示,东林党的反应是这样的:上门的礼物,全部退回去,上门拜访的,赶走。

最不给面子的,是赵南星。

在东林党人中,魏忠贤最喜欢赵南星,因为赵南星和他是老乡,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见,还人前人后,逢人便夸赵老乡如何如何好。

可是赵老乡非但不领情,还拒不见面。有一次,还当着很多人的面,针对魏老乡的举动,说了这样一句话:宜各努力为善。

联系前后关系,这句话的隐含意思是,各自干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别动歪心思,没事少烦我。

魏忠贤就不明白了,王安你们都能合作,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

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生不如做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

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

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也不容易。

因为他是文盲。

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

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个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大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

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

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送上门去了。

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再干几年就该退休了,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但大臣又瞧不上他,于是索性投了太监。

改换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多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认您作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

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

无耻,无语。

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可好可坏的人。

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赵南星。

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赵南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是八拜之交,用今天的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

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

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赵南星。

但赵南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

“见泉无子!”

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

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

魏广微十分气愤。

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赵南星。

赵南星还是没见他。

接下来,魏广微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但赵南星还是拒而不见。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赵南星势不两立。

魏广微之所以愤怒,没见到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赵南星坏了规矩。

当时的赵南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

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登了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太不像话了。

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赵南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

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

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

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

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

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

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

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

这帮妖魔鬼怪的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

参考消息

煨蹄总宪

魏忠贤得势,一帮无耻之徒为了拍他的马屁,可谓绞尽脑汁。这当中,左都御史周应秋就拍得很有创意。由于拍魏忠贤马屁的人太多排不上号,他转而将马屁拍向了魏忠贤身边的红人。他家有个厨子善于煨蹄——俗称肘子,而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尤其爱这口。所以每当魏良卿去他家里时,他必以煨蹄款待,马屁殷勤得差点让魏公子昏过去。都御使俗称“总宪”,所以时人就讥称周应秋为“煨蹄总宪”。靠着这层关系,周应秋一直爬到了吏部尚书的高位,并且稳坐“十狗”头把交椅。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都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凤来,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

许显纯,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

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儿,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冯铨先生技高一筹。

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奸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

综上所述,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

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阉党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

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期冀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

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

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地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

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大难度的。

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