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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柔心头发虚,从来没有这么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过。

对面站着一行妇人,顾柔一眼望去,只见那中间的中年妇人眉峰微蹙,目光犀利如电,正瞧向自己。

这妇人正是国师的生母孙氏。慕容修过世后留下一妻一妾,其夫人孙氏乃是将门之后,被皇帝亲封为一品诰命,她穿一着枣色曲裾,抹额上珠玉宝翠,拄御赐的凤头杖,腰里戴佩容臭。她体格高大矫健,在所有妇人中身高高出一筹,容貌却不粗莽,双目炯炯有神,自带一股威严。

孙氏见到顾柔,露出片刻的讶色,转向国师:“我儿,这位姑子是?”

国师朝她跪拜,顾柔也随着跪拜,两人一同起身,国师应道:“母亲,这是顾柔。”

“民女顾柔,见过夫人。”顾柔心里紧张,声气渐自弱了。

再朝那对面两旁瞧去,只见孙氏后面几个丫鬟面带新奇,隐隐有笑意,眼神互交,仿佛窃窃私语,她想起自个的脸上还沾着黑墨,更加害臊,低下头去。

她说完,孙氏也不言语,只是凝目端详打量,气氛一时沉默尴尬。

国师道:“儿先下去沃面,劳驾母亲和姨娘先移步厅中,儿顷刻回来。宝珠,客厅奉茶。”

孙氏身边服侍的郎妪说道:“夫人刚回府,不如先将衣裳换过,再来用茶。”孙氏点点头,对身边姚氏道:“女弟,你我一路兼程赶来,也困乏了,先各自回房拾掇一番,客厅再聚。”姚氏一袭道装,手执拂尘,朝右侧轻轻一撇让开道路,恭敬俯身:“女君先请。”一行人便沿着湖畔的白石小径离去。

临走时,跟在孙夫人后面的年轻小姐回过头看了顾柔一眼,顾柔刚好和她打着一个照面,只见她粉面桃腮,花容月貌,倒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儿。

顾柔还没从刚刚的窘迫里醒过神来,心里头忽然飘来他的声音:【你跟本座来。】她骤然抬头,只见他已转了个身,朝脚楼书斋而去。

书斋里,顾柔洗干净了脸,用甲煎涂过面,照了照镜子,见脸上再没墨迹,轻轻喘一口气。

可是心中懊恼,却是难消——怎么就这幅模样的时候,和国师的娘亲见了面!

她从屏风后面出来,国师也擦洗了脸,换了身对襟黑白色的天仙洞衣,在外面等着她。

【本座先去前厅见母亲,】他牵了她的手,一阵柔声安抚,【莫紧张,我母为人宽和,不忌小节,前头的事情她不会在意。你先在此小坐,本座见完母亲,再来找你。】

他说罢便去了,松开手的那一瞬,顾柔心里一抖,好是慌张,只怕他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

客厅里,果盘齐备,二位夫人还没到,褚妪率着几个丫鬟们先到了,分别检查了客座位置数量,调好熏香灯烛,把四面通风的窗户打开。

孙氏身边一共四个丫鬟,分别唤做殷春,伊春,咏春,茂春,这些丫鬟自幼跟着孙氏习武,腰上都各自佩戴一些轻巧兵器,伊春和咏春腰里别的是月牙弯刀,伊春的单刀,咏春的则是二把成一双;茂春佩戴一梅花匕,跟容臭挂在一起。殷春是较为年长的得力丫鬟,这会和郎妪一起,在房里孙氏跟前服侍着更衣沃面,还未前来。

丫鬟们穿着统一月白半臂配水绿褶裙,梳着双髻,一个个嫩得跟水葱似的。从眼神形貌里看得出,比一般大户人家的丫鬟们都灵动跳脱些,也更敢于说话。茂春拿着掸子,扫了一下香案上的炉灰,忽然轻轻就笑了起来。

旁边的咏春正用小箕子帮她接着香灰,奇怪的眼神询问着她。

茂春压低声儿:“刚刚你瞧见了没有,二公子他像是有意中人了,咱们府里要有喜事啦。”咏春会意得很,可是拿眼睛提醒她:“别乱说话,一会儿了郎妪听见,又要罚你。”“罚我做什么,这是大好事,大公子二公子都奉道了,夫人为这愁了多少年,这下二公子想开了有了意中人,咱们慕容家就能延续香火,夫人高兴都还来不及呢。”茂春晃晃脑袋,似有得色。

“你也别乱说,万一看岔了不是呢,”咏春也觉着那姑娘和国师之间,好像就是茂春说的那么一回事,可是不敢妄下定论,“再说了,那姑子瞧着似是寒门,若是说风度举止,也有些过于好动了,二公子素来清高,未必瞧得上,你莫乱说,闹得二公子声名尴尬。”

她们两个正低声交谈着,背后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两个姑娘立刻没了声,该干活的干活。

储妪站在咏春和茂春背后,摇了摇头。“闲话少说,闲事少扯,舌头用得太过,嫌长了,就拿去夫人的环首刀上磨一磨。”茂春听了直吐舌头,卖力地擦着香桌。

褚妪同那郎妪一样,乃是夫人孙氏身边侍奉多年的老人,孙氏嫁到洛阳那会她也从江夏跟来,一时陪在身边。她身材精瘦矮小,待人接物却宽和大方,曾有刚入府不懂事的下人冲撞了她,她既往不咎,还在往后的日子了关怀栽培,人人皆道她肚里能撑船。

只是她性子宽了,教出来的小丫鬟们就有些顽皮。不似郎妪那般严肃拘谨。

几个丫鬟各有各忙,这时候,宝珠迎着表姑娘孙郁清进来了。

孙郁清正是方才和顾柔打了个照面的美人,她没换衣裳,只是回屋擦洗了把脸,重新施了胭脂。她穿一件碧水荷花绣样的沙罗褙衣,秀发松挽,穿着发式极为简洁,妆容却下了功夫,唇红齿白粉妆玉砌,同那较为素雅的衣着打扮一映衬,反而显出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来。她身边带着一个小丫鬟,唤作芸香,主仆俩都秀美白皙。

表姑娘郁清知书达理会打扮,一直以来都尽心尽力地服侍在孙氏身边。自从慕容修过世后,孙氏和姚氏一直在颍川为夫守墓,主持宗族事务,孙郁清始终陪在孙氏身边,甚得宠爱。孙氏拿她当半个女儿,丫鬟们也自然拿她当女公子,见她来了,纷纷朝她行礼。

孙郁清含笑道:“不必多礼了。”她没落座,先走到香案跟前,拿起香箸搅散了炉灰,那伴月香的香气便畅通无阻地从香炭的缝隙中悠悠沁出,在屋子里浓郁了些。她放下香箸,又查验一遍主座孙氏的位置,孙氏早年练武,身有旧伤,坐骨时常疼痛,孙郁清让伊春多拿了一个蒲团来垫着。“洛阳天物干燥,姨母一路赶来嗓子不适,宝珠姐姐,劳烦你令后厨做一盏润喉清肺的糖水来。”

宝珠还没回答,茂春就抢着道:“殷春已经去了,炖着冰糖血燕呢,半炷香的功夫就好。”

孙郁清道:“二姨修行食素,你单独再炖一盅罗汉果雪梨于她。”茂春道:“是。”应声退下。

褚妪笑道:“表姑娘真是细心孝顺,能得表姑娘侍奉陪伴,乃夫人洪福。”“是郁清之幸。”孙郁清瑧首微摇,款款含笑,态度甚是谦逊。

约过了一盏茶的光景,孙氏和姚氏一起到了。

二妇入座,后厨的炖品也刚刚好了,郁清从手里接过,先奉上一盏燕窝给孙氏。宝珠将罗汉果雪梨奉于姚氏,姚氏的丫鬟雪莲出来接过,放至主人跟前。

那姚氏穿一件青色羽衣,系水青腰封;她原是慕容修的妾侍,膝下无子,自从慕容修死后,便清心寡欲,绝了红尘念想,从此遁入道门。她奉斋守戒,出入皆作道姑打扮,此刻拂尘让丫鬟天心抱在怀里。姚氏有戒在身,故而脂粉不施,但五官却比孙氏细腻清艳得多,纵是上了年纪,也看得出年轻时必是一位绝色。她身边两个侍女天心和雪莲虽然正值青春年华,却无一能及女主人轮廓。

姚氏吃素,故而从不碰那燕窝、蛋奶之类的食物,看见是果茶,便拿起放心饮用。孙氏不忌荤腥,但她接过小盅,发现是一盅血燕,却蹙眉地放回去。

孙郁清见状道:“姨母,这血燕花销是多一些,但金银钱货身外之物,咱们慕容家也不缺这份银钱,要是能对姨母的身体有所补益,也算花在了刀刃上,。”

孙氏摇头叹道:“正因为我们是慕容家,所以更不应奢侈用度,我儿身为国师,一言一行为天下表率,倘若挥霍铺张,只会引起各豪族世家的效仿,如此一来,天下要浪费多少钱财!如今国家尚未一统,民间许多百姓不足温饱,我等却在此靡费食物,实在不是慕容家的人应为之事。俭以养德,侈乃大恶,以后就将这道汤品就划去了吧。”孙郁清道:“姨母教诲得是。”

姚氏道:“郁清也是一片孝心,既然东西已经做好了,女君就不要责备于她。我见女君连日以来声音哑涩,莫不是感染风寒?燕窝补气润喉,进些也无坏处。”

正说着,国师赶到,入内便拜:“儿叩见母亲,姨娘,让您二位久等了。”他起身接着刚刚话头问道:“母亲身体怎么了,有无大碍,是否要传大夫来诊治。”

孙氏摆手:“年纪大了,稍微挪一下地便水土不服,歇一晚就好,哪里费得着劳师动众。”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起刚刚的事情来,“我儿,方才跟你一起的那位姑子呢,她是什么人?现在往何处去了?”

她这样一问,满屋子的人都注意力集中了过来,视线的焦点落在了国师身上。

国师穿着袖长及身的天仙洞衣,飘然玉立,仍是那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样:“那是儿为母亲选定的未来儿媳,现正在书斋休憩。不过她生性羞涩,还乞求母亲一会见着她面,言辞间能稍和缓些。”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姚氏放下了果茶,孙郁清一脸震动,几个丫鬟都满脸兴奋的笑意,虽不敢说话,彼此互相眼神都活络起来。

孙氏愕然半响,朗声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母亲是那口舌锋利,咄咄逼人之人么!快将她请进来,让我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