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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1 / 2)





  明珠坐回下首,复撩开帘子,街转几何,却仍旧是高阳复织,天地朗朗。清明乾坤中,倏地一晃神,就像在熙攘人群中瞧见了宋知濯——他穿着水绿的圆领袍,身侧是流淌的、人影汇成的大江大河,发髻上有长长的月白锦带被缕缕秋风扬起,几如是正要扬帆起航。

  马车慢颠着,他们相错渐远的眼始终在遥望彼此。明珠笑一笑,泪就落下来。晃晃悠悠的节奏里,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安躺在流香静怡的帐中,宋知濯说她是他迟来的暖春。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她锦瑟烂漫的春意呢?正因为如此、正因这场相爱对她来说是神佛指尖盛开的宝莲花,珍贵得她不敢目睹它的凋谢。这是她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懦弱。

  她嵌在车窗外的鹅蛋脸苦涩又动人的笑着,随后,就有一阵风吹来,红粉白絮一场秋,他们各自落如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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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张载《横渠语录》

  139. 别后  别后是长秋

  一帘红雨落花飞, 莺慵懒蝶,冷落了芳菲,宋府即彻底陷落进萧瑟的秋里。与往年的秋没有不同, 依旧是锦光入屏, 满月的窗看似完成了一场圆满, 可风仍旧由那些密密的孔里灌入,吹得人骨头发凉。

  自打明珠走后一月, 宋知濯更是早出暮归,但好在他每日都会回来。童釉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儿如此完整地拥有了他,每日天不亮他会由她的枕边睡起, 夜里不论多晚, 他亦仍旧会回归到她的枕畔, 他们像一对真正和睦的夫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像。

  可童釉瞳的喜悦只持续了起初那两天,后来她便发现每日回到她身边的,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所爱的那个魂魄并没回来。偶时他回来得早了, 会在书房里呆上半日, 直到日头一寸、一寸地偏落下,月亦一寸、一寸地爬上夜空, 他才会由书房里出来, 倒在床上, 倒在她身边, 事实却是倒在无何他乡。他们甚至连说话儿都变得少了许多, 多数只是她在唼唼不休,随后回应她的便是一阵微弱的鼾声。渐渐地,一点愁心上翠眉, 她再也不能明媚地笑出来。

  这日,玉翡不知由哪里回来,颧肌高高地耸起,仍挂着一副意犹未尽的笑脸。骤见她面上凄怨不消,脸色便正下来,“小姐,我的好小姐,怎么近来常是这样儿愁眉苦脸的?按理说,那个颜明珠离了府你该高兴才是啊,怎么还是不高兴?难不成是怕爷到那个‘清苑’去找她?”

  静候一霎,只见她悲怃切切依然,玉翡便落榻坐下,将一副干瘦的骨架振一振,云鬓上好几只珍珠花儿亦颤一颤,“你放心,我早叫人留心了,爷这些日子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衙门,要不就是回府里来,一遭也不曾往城南去过。自打那狐媚子走后,二人连个口信儿都没通过,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童釉瞳探起头来,眼斜掠过纱窗,望见廊下有湘娥红女绰绰的影,也觉得这一切也像一场虚浮的影,她仍旧抓不住他。

  怔了半晌,她方才苦涩地笑一笑,“去不去找她都是一样的,反正他的心也不在我这里。”

  “人在你这里就成了呀,”玉翡往她搭在榻案上的小臂拍一拍,语重心长,“只要人在你这里,心就迟早会回到你这里,怕什么?你看如今,整个府里头的事儿都是交到你手上打理着,一切不都在慢慢变好吗?我方才才同那些主事婆子们说完话儿,人人都夸你聪明伶俐、又夸你能干,没谁是不服的。除了厨房里那个赵妈妈嘴硬,倒都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扭过脸来,倦倦地应付着,其疲惫憔悴之态,再无少女之韵。恰时如意端上来一碟香煎藕、一碟腌胡瓜、另一碗牛奶豆腐羹,一壁摆放,一壁浅言,“这是依小姐吩咐,现叫厨房里做的清淡的,小姐快些吃吧,都这会儿了,连个午饭也不曾吃。”

  童釉瞳瞥一眼那碟子香煎藕,欻然整个脸摺成一团,将头摇一摇,凤簪下三串珍珠流苏相互碰撞,“端下去吧,我吃不下。”

  “怎么吃不下?”玉翡嗔怨一眼,执起象牙筷递过去,“拿着、快吃些。你这些时日老是这样儿懒怠怠的,饭也不好生吃,整日家不是嫌这个油大就是嫌那个太腻,你去镜子里头瞧瞧,人都瘦了一大圈儿,若说是‘秋乏’,这眼瞧着就要入冬了……。”

  说到此节,她猛地将一个腰板直挺起,睐过眼来轻询,“你这个月是不是月信未到?”

  如织如梭的光罩着童釉瞳有些苍白、迷惘的小脸,惶惶然将下巴点一点,“是没来,从前日子也不大准,怎么了?”

  “哎哟我的苍天老爷呀!”玉翡猛地将两个手掌一拍,仿佛是什么天降大喜,“我的小姐,我的小姐!真是老爷太太在天上保佑,您这八成是有喜了啊!”

  一旁如意也乍惊乍喜地挨过来搭腔,“玉翡姐,这是真的?可有准儿没有?这要是真,那真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

  好半晌,童釉瞳才由她二人语中大大的欢喜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张脸霎时羞得通红,“怎么会是有喜呢?我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算起来,你就是个新妇!”玉翡含笑复嗔,目中喜不自禁,“我说呢,你怎么近日总是病恹恹的,什么都像是不合你胃口,我还只当是今年秋天天气大,你才吃不下饭的呢,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喜事儿!”她将头一转,连声吩咐如意,“快去,让总管房里请个太医来诊脉,早点儿确诊了,咱们心里就只管踏踏实实地高兴儿!”

  那如意欢天喜地奔出去,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请了来,一探脉,果然是怀了身孕。直等太医领了赏出去后,玉翡又招来满院儿的丫鬟,排着队地发放赏钱。一时间整个屋子阴霾扫尽,满室喧阗起唱祝庆贺之声,和着瑞金脑悠远的香,仿似这一瞬的幸福便能持久绵长,整个千凤居都陷落在这憧憬的喜庆海洋。

  直到夜灯点亮,宋知濯拖着倦态英姿回来。看到他的一霎,童釉瞳阴霾尽扫,饱含着期待与浓情的绿瞳迎着他的一副躯壳。她相信,等告诉他这个消息,就一定是他魂魄归体的时刻,没有哪个男人会不为他的血脉得到延续而高兴,尤其是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她几乎是笃定地认为,从此,他也会因为爱着他的孩子,而爱着他孩子的母亲。

  然宋知濯的脚步只是掠过了她,直落到榻上,整个半身靠向了黑檀背,眼就半阖起来,似乎非常疲倦。当丫鬟奉上茶来时,他方睁开了眼,端起青釉盏呷一口,对上了童釉瞳如痴如醉的笑颜,“知濯哥哥,你这些日子,怎么又这样忙啊?”

  他又靠回去,盯着顶上的横梁,“近日定州有辽兵来犯,我与众位将士商议军情,恐怕赶在年下就有一场大战,故而忙些。”

  颤颤的灯影遏然静下,稳定地照着童釉瞳一脸急色,“那你要去定州吗?”

  140. 打算  浮世之欢

  这样的夜, 月明星稀,芳槛秋风,静谧得能听见花间的虫鸣。再适合不过说一些缠绵缱绻的情话儿, 笼络着一个男人萍踪浪影的心。

  但宋知濯像是没听见, 浓密的睫毛耷了下来, 在他醉玉颓山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月牙。

  对于他这样的走神童釉瞳已经见怪不怪了,却始终好奇, 当他发怔的这些时刻,他在想什么?或者国家大事、或者阴谋算计,又或者, 只是在想明珠, 总之不大会是自己了。故而这一月, 她对明珠的嫉妒水涨船高,嫉妒人人都在议论的、却始终不知真相的那些内情。

  满府里都在说“瞧咱们大爷已经半年不到颜奶奶屋里去了,只怕是早就厌烦了”、“总听见他们吵,难怪会有这一遭”、“颜奶奶也是,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 非要同爷吵什么?现在可好了, 叫人第二回赶出去了”……

  只有童釉瞳清楚,明珠不仅带走了大堆的钱财, 也带走了他的魂魄。她暗自涩笑的功夫, 便有一股热烈烈的血脉由她腹中涌起。

  随之就使她遗忘了这短暂的失意, 轻柔的嗓音将他的神魂重新唤回, “知濯哥哥、知濯哥哥, 我有事儿要告诉你。”

  她自榻上站起来,穿着一条蓝白相凑的十二破裙,上头是碧青的对襟褂, 使她似一株水仙花那样淡雅,连笑容是淡雅的,却透着浓情与娇羞。在宋知濯疲惫的眼中,她步玲珑,细窈窕地走到他面前,执起他一直宽大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腹部,用一双不甚娇羞的眼睇住他。

  直到很久以后,宋知濯的表现并不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欣喜若狂。他的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短短一瞬便平静下来,收回了手,“你怀孕了?”

  笑容还滞留在童釉瞳失望的面上,她将头点一点,“这一个月来我不是胃口不好麽?什么也吃不下。今儿玉翡姐忽然就说是不是有喜了,请了个太医来瞧,可不就是有喜了嘛。”突兀地停顿后,她复又扬起了嘴角,“知濯哥哥,你高不高兴?”

  四面烛台上耀眼的黄光照着童釉瞳,使宋知濯一丝不错地看见了她的喜悦、期待、甚至讨好。他很想表现出一丝丝的高兴,但是他满脑子都想着明珠那些道别的话儿。无可否认地,他的确是如明珠所说那样,渐渐长成了他的父亲,一位极不合格的父亲。

  这令他无比举丧,他足够怀疑自己也没有资格做一位好的父亲。于是他的眼匆匆忙扫过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极为苦涩地一笑,“瞳儿,你喜欢孩子吗?”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童釉瞳的笑意随即凝固在面上,接着,酸楚的泪滚烫了她粉桃一样的脸,“知濯哥哥,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要个孩子吗?”

  他拉过她坐在身侧,缄默半晌,最终说了实话,“曾经我十分想和明珠有个孩子,但面对别的女人,我没有想过。”

  他下睨着她,是一个无情的、杀伐决断的将军,“我不想骗你。瞳儿,你还小,你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要付出多少,可我不能帮你分担,因为我没有能力去爱这个孩子,同样的,我也给不了你你想要的爱。”

  她闪烁的眼泪晃了下他的眼,可他仍旧不避不退,继续用话残忍地割着她的纯真,“我同你讲过,我的心一早就给了明珠。你大概以为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我转眼就能忘记的女人。不,你不懂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我心脏残缺的部分,她是我的‘善’,如果某一天我不爱她了,那么我就死了一半。所以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很想要个小孩,那么你可以把他生下来,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富贵繁华的一切;但倘若你只是想用一个孩子来讨我的欢心、抓住我,那么这对你来说不值得,很不值得。”

  字字句句是一把虔诚而锋利的匕首,横割着童釉瞳。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当残忍的真相被剖开、被摆上台面,使她不能避、不能逃,只得被迫面对她的希望死掉后,冷冰冰的“尸体”。

  累丸叠珠的眼泪似沧海繁星,一颗颗自童釉瞳的眼中滑下来,她几乎哭得快要断气,第一次“以下犯上”地捶打着他冷硬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跟说这些?为什么?!你就不能骗骗我吗?你就不能敷衍敷衍我吗?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已经嫁给了你啊!……”

  直到她的声音被眼泪哽住,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徒劳无力的质问,宋知濯才扭过脸,如冰雪一般寒凉的赤诚,“如果我骗你,那才是对你不公平,我已经骗了你太多了。瞳儿,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周晚棠,我欠你们太多。但你要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人活一世,本来就有许多许多无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玄月如钩,钩着千丝万缕的烦难。直到童釉瞳的眼泪快要哭倒几面粉墙,他们仍旧没有得出答案。有的,只是几面烛光,齑粉澄澄地粉饰着太平。

  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之夜,柳色颦娇,吁吁的呼吸喧阗了夜,细耳听来,两个声音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转合,透星点月的帐中,两个影子交叠着完成一场温柔而暴烈的起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