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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1 / 2)





  言讫,两片绡帐业已挂在半月钩上,垂眼见明珠木讷讷地盘在床上,便将她轻轻推一推,“奶奶、奶奶,发什么呆呢?都睡到这会子了,难不成还没睡醒呢?头先赵妈妈遣人来问奶奶早上想吃些什么,我说下几个菜,这会子该是做好了,奶奶现就起来用吧。”

  明珠像是一言未闻,怔怔地发着呆,眼前浮出周晚棠的音容相貌,心内便密密麻麻地泛起一阵难捱的自咎自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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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周密《清平乐·再次前韵》

  136. 渐失  花海艳国的浮生乱世

  靡靡的雨迷离地飘忽门外, 细细地坠在一片美人樱的花梢,随之发生一种极碎微的颤动。雨小得似乎伞也不必打,丫鬟们斑斓的裙在水雾中相错来回, 人世纷呈, 不过如是。

  而门外如画的美景在明珠眼中似一场空, 她的眼注视流淌的万物,又像是静止的万物。只感觉大千世界正如这些雨打烟笼的嫣花翠柳, 脆弱得经不起一场雨。她始终无法理解周晚棠的死,却又觉百转千回,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是她的阴谋筑成了这样一个绝境, 是她杀死了她……

  未几, 案桌上的饭已被原样撤下去,青莲窥着明珠面上那些流离失所的目光,将一盏香茶推过去,“我晓得你必定是在自责,将周晚棠的死一股脑的都算在自个儿头上。别这样想, 这虽与你相干, 可到底不是你的错儿。”

  明珠涩涩地睁着眼,无泪无神, 只是蕴了无数的哀, “这是我的错, 姐姐, 你不用安慰我, 要不是我设下这个计,她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是个可怜人,有父母也同没父母一般, 有丈夫也同没丈夫,有家像是没家,现在连命也没有了。”

  “依你的性子,我猜你也是要这样想。但你也想想,是她自己心术不正,企图害你在先。你若放任,今儿死的岂不就是你?难不成死了她是天道不公,死了你天道就公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儿,若真要怪,我还是那句话儿,怪她自己心有不正、心有不坚。”

  她的眼垂下去,端起微烫的茶轻轻吹散浓烟,细抿一口,“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心里过不去。……姐姐,既然宋知濯回来了,你就陪我到千凤居走一趟吧,让他给周家递个信儿,告诉一声明儿我去祭奠,我不是正妻,不好冒然给人家去帖子。”

  “成,那你收拾收拾,”青莲瞅一眼她柳芳绿的对襟褂,温婉地笑一笑,“换件掩襟的,仔细雨水凉了胸口。”

  进屋后,果然换上一件秋香色撒花掩襟褂、浅草绿百迭裙,惺鬓松髻,斜插了两根竹节细碧簪。一柄黄绸伞盖着二人荏弱的肩,飘絮黄叶一般游荡在秋园别院,这就往千凤居去。

  入了院,即见原周晚棠所居的西厢大大敞着门儿,好几个丫鬟进进出出,手上或是木桶或是木盆。二人提裙过去,站在门外往内瞧,瞧着各色软垫、幔帐、衣裳,红粉白衫、冬袄夏裙、大毛小毛、皮子呢氅,呼喇扔了一地。这些是能扔的,不能扔的案椅桌凳、漆器银屏、各色陈列摆设都有丫鬟们分拿下来用帕子细细擦拭着……

  又听见玉翡尖利的声音由卧房渐近,“都好好儿擦洗,仔细着些,叫我见着一点灰,可仔细你们的皮!能扔的都给收拾好,抱出二门外架着柴火烧了!嗳、对,就像那些帘子帐子、衣裳被褥什么的、都烧喽。一点儿别落下,好好儿的去去晦气,这屋里死了人,咱们一个院儿里,就怕这晦气传到咱们正屋里去,若是触了奶奶的眉头,就是你们该死!”

  未几,人已转出外间来,扫眼便瞧见明珠二人,登时声调便扬起些许,“哟,大中午的,未必你是来送灵的?来晚了,人已经早早儿的就抬走了。”

  瞧着满室的物是人非,像一下已流逝了许多年的光景,昔日富丽堂皇的厅室就成了蛛结萧条的筚户。明珠心内更加不好受,亦无心再佯作客套,直挂着脸未加修辞地问询:“我是来找宋知濯的,他在不在你们屋里?”

  “在,怎么不在?”玉翡得意地笑起,跨出门来朝正屋遥遥偏首,“不过我劝你识趣儿些,这会子别去扰人,天大的事儿都先等一等。”

  听出了她意有所指,明珠愈发觉得胸口发闷,却抱着一颗赎罪之心浅浅失落一笑,“那我就在外头等等吧,请去传个话儿,就说我找他有事儿。”

  “那你就且等着吧。”

  直直的一个游廊上,是玉翡意气扬扬的裙衫。明珠静看一瞬,就朝青莲望一望,抬步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长廊的拐角,抬眼便是那轮满月的棂心窗,圆满得没有一丝残缺,上头糊着一片鹅黄的茜纱,似乎昭示着里头温暖和美的一切,在这凉雨丝丝的天地间,是那么诱人。

  明珠的眼便被引诱过去,死死地盯着细纱的密孔,想透过它们,瞧瞧里头是怎么样一副暖玉生香的画面,却只瞧见烟袅濛濛的一片影。

  那些高矮层叠的案、整齐排列的椅,拼凑出明珠一颗七零八落的心。尽管什么也瞧不见,她仍旧能想象,想象那些一男一女相爱的画面——无非是拥抱,亲吻,眼对着眼、鼻架着鼻的耳鬓厮磨,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亲密得好似难分难舍的彼此。她应该知道,她当然知道,因为那些是她历历在目的、每个夜里的空帐中一遍一遍回忆着的甜蜜。

  良久,她将酸涩的眼拔回来,酸涩的鼻深吸一口气,却不大管用,眨眼的功夫眼泪仍旧似泄下的山洪,摧毁隽丽青山,沧海变了桑田。而廊檐外阴翳翳天空下扬洒的雨,淼淼杳杳的雨,目及处,点点心灰,残红断绿。

  不知是哪一滴雨或是哪一滴泪坠地无声,惊醒了宋知濯。他猛地睁开眼,在晦涩的帐中环顾一圈儿,最后就望见躺在他手臂上的娇嫩美人儿,只觉半雾半烟、似梦非梦。

  很快,他抽出自个儿的臂膀,撩开帐下床。淅索套衣裳的动静将童釉瞳吵醒,揉着迷蒙的眼撑起身,就见帐外火急火燎正扎着玉带的一个身影。两个时辰前那些混沌画面又使她脸红心跳起来,忙掣了被子掩住胸口,撩开帐子,欲语先羞,“知濯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软娇娇的声音将宋知濯唤回头来,便瞧见两片粉绡帐中国色天香的脸,桃红杏艳,绿水浓波,收尽世间颜色。

  可这一霎他只觉一颗心一半是被抛撒在外头的风雨中、一半在油锅里煎着,无端端六神无主得很,哪还有功夫欣赏这人间绝色,只垂着眼拨正了玉带,“我去你奶奶那儿一趟,我去瞧瞧她。”

  童釉瞳丹霞绚烂的脸上僵一瞬,复又弯着眼笑起来,“外头好像还在下雨,我叫个丫鬟替你撑伞吧?”

  “不用了。”

  话音甫落,人已是没了影儿,童釉瞳望着窗外模糊的天色,恍觉一个早上似如光阴十载,历尽人间悲欢,与一场失落……

  那厢宋知濯奔出门去,一颗心骤紧复酸,惴惴跳个不停,心慌得连伞也不及拿,随意在廊下掣着个丫鬟急问:“这一早上,你奶奶来过没有?”

  那丫鬟见他一脸焦躁,眼睛似要烧起火,唬得不知怎么好,瑟缩着肩慌答,“奶奶、奶奶就在屋里呀,爷不是才由屋里出来?”

  “我是问大奶奶!我是问明珠!”

  “明珠……,来过、好像是来过,来时爷还在屋里,她就在廊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

  这话儿恍如一声惊雷劈下来,蓦然使宋知濯只觉自己身在断头台,头上悬着一把寒碜碜的大刀,诛殛的是他的心。随后,他慌不择路的奔出院儿去,与他平日里跄济的步伐判若两人。

  待他掮着满肩头的雨与汗停驻时,只瞧见了两扇紧闭的院门,便更加急火攻心,握了拳头砸上去,“开门、开门!给我开门!明珠、明珠!小尼姑!……”

  连砸连唤几十下,门后方传出一个怯懦的声音,“爷,您别敲了,不是我不给您开门儿,是奶奶不许。爷回去吧,下着雨,等雨停了或许奶奶消气了就给您开门了呢?”

  “你给我打开!我进去了,你奶奶就不生气了。”

  “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开这个门儿啊。”

  他加了几分力,将门砸得满院惊响,还有他的声音,不安地穿透了整堵院墙,“小尼姑,你给我开开门,我有话同你说!你生我的气,就当面打我骂我好吗?你不要这样,你不要不见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儿,我没做什么,我就是乏了,就在床上躺了会儿……。”

  明珠就站在廊上,犹似花间下、泥地里那些被雨催颓的凋敝残香,永远没有应答。

  隔着茫茫雨帘,门外的声音稍顿一下,又复起,“今儿在司里,我天不亮便起来忙公务,后又听见说周晚棠死了,我便匆匆忙忙赶回来,等办好她的事儿,我真的累极了,就近就在童釉瞳屋里睡了会儿。你大概也晓得,童家垮了,她父亲被问斩,这案子是我们宋家督办的,我得给她交代。就是说了几句话儿,别的真没什么。”

  他的声音像坠入无底深渊,没有回音,他更急起来,雨水浇不熄的燥火烧在他的胸膛,“我原是想回来瞧瞧你的,但见她哭得那样儿,我就多留了会儿,你瞧,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小尼姑,给我开个门儿,咱们当面说成吗?总不好就叫我在雨里站着吧?”

  “你生气也好,总得给我个解说的机会吧?哪有就将我关在门外的?”

  “我知道错了,求你开个门,我负荆请罪!”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开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