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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1 / 2)





  家宅、朝堂,宋追惗永是压在他头顶的天——一片永远想倾覆、却不得不臣服的一片天。这片天,仿佛永远沉静不徐,将袖一拂,自出一步,“好了,进宫吧。”

  身侧掠过一抹一抹的暗红,偶时与他二人互相拱手,于此参差的人流中,宋追惗回看他一眼,始终无忧无怒,“昨夜,你院儿里像是闹出个不小的动静来,我听说,釉瞳那丫头还受了点伤?”

  “是,”宋知濯紧随其后,谨慎应答,“是丫鬟们打架将她给误伤了,儿子业已罚了丫鬟们。还要叫父亲过问这等小事儿,是儿子不孝。”

  宋追惗两个伟岸的肩头微微震动,好似可撼天动地,却只是轻轻的一声笑,“你只当是小事儿,我看未必。一会儿下了朝,恐怕你那岳父大人就要拿你是问了。”他欻然半侧了身转过来,眼中饱含深意地眱他一眼,又扭转过去。

  金灿灿的广场上,宋知濯驻足一步,望着他挺阔硬朗的背影下,是一轮更加高大欹斜的长影,逐渐踅上几丈高的石磴,衣衫之红慢慢与宝殿的红墙绿瓦融为一片不可分割的天地。

  正如他所言,正午熙攘涌出的人流中,一相童立行便将宋知濯领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路直往童府。

  飞宇游廊下,一间罽锦金壁的厅内,童立行捋着一把杂着几丝银白的髯,将宋知濯瞥一眼,“既是在家里,我们爷俩也就不必什么‘下官’‘大人’的称呼了,就有话儿直说。贤婿,我瞧你一向是好,一身文才武略,性子也不像你那两个兄弟那样乖张,如今又是一朝新贵重臣,从未叫我失望……。”

  他捧起一只黑釉油滴盏,呷过一口,粘带零星水渍在须上,便用帕抹过,怃然叹出一气,“可唯独你那个爱妾之事,却叫你处理得不妥。我晓得你年轻,儿女情长原也是自然,可不该纵得她没有个章法,竟敢连正妻都打。你不要同我说是什么丫鬟失手无心的话儿,于家国理法,就没有哪个妾室能这样跋扈的,且不论我是你的岳父,我就只是你的上司,也该说你一句,否则等皇后娘娘宣你,就不是这样儿坐着说了。”

  搁盏一响,将宋知濯由折背椅上惊起,站在绣罽之上,忙深施一礼,“是小婿治家不严,才叫釉瞳受了伤。岳父大人只管放心,我保证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静默中,猝然有稀疏的雹子砸地、砸在藻井之上的绿瓦,噼里啪啦地乱响。宋知濯抬眼窥见他一双幽静的眼,便有些惴惴地将腰直起。

  紧接着便有□□的雨倾落而下,一片迓鼓喧天的声嚣中,童立行将方才叹出的气又振回,挺直了身板,语中似有一种淡淡无奈,“我就这一个女儿,嫁给了你,你却不能护她周全,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呀?……当初,圣上与娘娘特意开恩,许你将那女子重新接回府中,不料她却是此等恶妾!我看这样儿吧,你只将你那恶妾赶出府去,其他的娘娘与我便不再追究。”

  急骤乱雨,顷刻已障住天地,厅内弥漫起湿润的薄霭,渐聚在宋知濯眼中,凝成一个不欲退缩的沉寂眼神,“岳父大人,请恕小婿直言,这女子原是我正妻,曾于我病重且无人问津之时守在我身侧,眼看如今我功名仕途在身,怎好就抛弃糟糠?若让天下知晓,又该如何议论?况且岳父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圣人在上,又岂能容我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她若安分守己,我自然不说什么,可她德行有亏,于情于理于法!我所论之,亦不为过!”

  “岳父大人息怒。”观他面色不佳,宋知濯再行一礼,恭顺从容地望过去,“岳父大人,其中缘由我已查明,并不是我偏袒,确实是丫鬟们仗势欺人,岳父大人如若不信,尽可将我府内之人传来细问。可说到底,那也是我的丫鬟,是我御下无力,才叫她们失了体统,今日在这里,小婿愿受任何责罚!”

  一丛须半掩着童立行冷硬的一抹笑意,撒一片蜇人的目光睨住他,“一个乡野丫头,也值得你这样儿?你若念她恩情,送她万银千金的便罢了,留她在家中,反倒生事端。”

  窥他半静含怒的眼,轰鸣的雷雨便落在了宋知濯胸膛,捶打着他心的鼓面。他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权力,在这位年近半百的一副枯骨面前,仍旧是徒然无用的,他甚至可以用更大的权力来左右自己的婚姻,决定自己枕边睡的是什么人!

  脚步微挪,他就迈上前一步,直盯住他脸上坍塌的皱褶,“岳父大人,恕小婿难以从命。”

  “你!”随着童立行下巴上的长须一跳,一只盏就被摔得支离粉碎,满地的黑釉片,像一笔挥洒出的豪意墨点,“好好好、你为了袒护你那侧室,于妻不公、于长不敬,连我这个一朝宰辅的岳父也不放在眼里!……我可以放过她当个睁眼瞎,不与你那侧室计较,可恶奴难饶、你也当罚!今儿我打你二十军棍,你回去,将那等恶奴的尸首送来见我,就当这事儿过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坠雨辞云,流水归浦。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亦快,像收起半丈长的棍子一样渐收拢过屋檐上的水滴。

  哒哒慢落的水帘下,宋知濯僵挺着背同半个太阳一同踅了出来,蹒入那紫醉红乡中。明安疾腿过来将他搀入马车,侧坐一隅,焦心深锁,“少爷,您还真让那老匹夫打您啊?”

  尽管刻意将背部离了车壁半尺,仍旧在颠簸碰撞中令宋知濯蹙额叠眉,一双大眼渐渐凝住了面前八宝莲花的车帘,“他是一朝之相,又是岳父泰山,打自然是打得我的……,”声音缓缓放低,唇似开了刃的刀锋,“可压在我宋知濯头上的、有宋追惗那片天就够了,他算什么东西?”

  字字都由皓白的牙间磨出,一同磨出了一片更高更远的心志。他将头徐徐转来,对向明安,露一个冷峭的笑,“他想插手我后宅之事,还整治你们奶奶……。要我的人死,哼,好、我倒要看看他童家的府邸下头,藏不藏得住我宋家的骨头。”

  抬袖一招,明安便贴耳过去,渐渐有一抹凝重的神色由明安眼底升起,几如叠云渐散后,重新升起的一个太阳。

  雨过天清,升起的另一片太阳折在一处太湖石之巅,惠及芳草,普立花丛。宝鸦内盘旋着一缕乌合,阗香满室,只等凉风过堂,又消得一场空空。

  听见宝玲一声儿“大少爷”的清脆嗓音,宋追惗年轻而苍老的面庞沉沉笑开,他晓得,他从没失策过,不论是对天下民生、还是对人心叵测。他的儿子,有着与他一样从不屈服的一颗心,凭借这一点,他又将在此间权力的云梯上,更上一层楼。

  再上前,是极盛郁的夏,艳馥花香夹杂,浓醇不散。太阳怀恨不平地悬得老高,烤着焦躁难耐的人心。

  粉蝶翩翻,蜂翅交杂的院内,明珠抱着宋知濯的官帽不肯给,几番欲言又止后,到底嗫喏开口,“该打的板子也打了,人也关了这些天了,绮帐她们再不懂事儿,这会子也该晓得错了,你就把她们放了吧。”

  长亭的浓影罩住宋知濯拔高一丈的身躯,他们参差错落出的这一丈的距离,使明珠不得不抬头仰望着他,某种意义上,她觉得这是真正的“仰望”,一位在下者对权势的仰望。

  直观她两个水汪汪的杏眼,宋知濯硬在那宦海纷争里的心登时软作一潭。千般无奈万种苦楚无法言说,静默中,他的指端勾开她一缕被风搭在腮上的鬓发,专注的睇住她,“你也体谅体谅,又不单是她们关着,连周晚棠的丫鬟们也一并关着呢。童釉瞳脸上的伤都还没痊愈,将她们放出来,没得又生是非。你放心,我已经知会了总管房里,还在外头买几个丫头来你先使着。”

  她的脸像未见阳光的花儿,失落地垂下,“……好吧,倒也用不着买丫鬟,屋里还有侍双和侍婵呢,青莲姐姐也帮着忙活,横竖等她们回来就是。再有,我想去看看童釉瞳,问候问候她的伤,事发这些日子,我还没去探望过她呢,你、你常在那边,回来也不跟我说说她好不好……。”

  她语迹缭乱,竟不知哪句才是真正想问的,又像都是细碎犹丛脞的铺垫,为了她最终没有问出来的话儿。

  紧“吱”着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铺天而来。宋知濯一壁将她搂过,在她头顶轻笑,“天老大热的,你就好好儿在屋里歇着,不必要为这事儿烦心。”一霎拥抱后,他拿过她手中的官帽,罩在头顶,随之一片阴霾中,他有些随意地说起,“晚饭你自个儿先吃,我到千凤居去用,回来睡。”

  他像拍岸的浪头,汹涌退去,弥留一地碎沙。

  寂静由他的衣摆下掠来,耳边的蝉鸣渐远,只有头顶的一片骄阳将明珠晒得有些发昏。

  此刻,她脑子里明明想的,是自个儿太贪心了,这没什么,童釉瞳受伤了,她更需要他的关心;他多时还是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挤迫出那一点儿时间去瞧她,也是应该的;他每日步履不歇,亦是分身乏术,也十分为难……,种种情理之论中,心却背道而驰的,跌得粉碎。

  漫长的一个下午,明珠坐在卧房的圆案前,乜盯着槛窗前的桂树,在叶罅错落的光影间,她看到了童釉瞳的眼,是两颗稀世绿宝石,嵌在柳绿花红的春天。渐渐地,她金屑碎银的心底,居然生起一丝庆幸,庆幸她那足以让天下男人动心的脸被屠伤一笔,或许这一笔,可以令人止步……

  旋即清风旋来,树荫摇曳,她一错眼便看见妆案上铜雕蔓叶的镜中——自己冷漠的眼,像一根寒光流溢的针,戳破了她这一丝可怖的庆幸。

  破碎的镜面重新又凝起,凝成一张娇艳欲滴的面庞。童釉瞳提着一支貂毛工细笔,由一个小小的白釉瓷罐内蘸起胭脂,偏着一边脸,在腮侧几笔细描,描出一牙红月,对立的另一面腮侧,是一抹猩红的弯痕。

  她不在意似的,对着镜里另一轮柳芳绿的身影俏丽一笑,“玉翡姐,我画得好不好?”

  镜中出现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好,画一个斜红妆,哪里还瞧得出是伤呀?”她将她搀起,挥袖唤上来两个手捧锦衣的婢女,“快将衣裳换了吧,太阳都快落山了,想必爷也该回来用饭了。今儿你听我的,无论如何要将爷留下来,别天一黑,就又叫那狐媚子勾了去!”

  终于罩上一件三多纹茶云雾绡长褙后,童釉瞳旋过身来,歪了下巴,“我才不留,我又不会做那狐媚的样子。况且知濯哥哥常来我这里用饭,明珠一定不高兴,知濯哥哥还要回去哄她,我就别给他添烦了。”

  “嗯……,”玉翡蹙眉微思,嗔笑起来,“你说的对,男人家最烦个争风吃醋的,她闹她的,反而显得跟你一块儿舒心些。”

  两个丫鬟慢退出屋,童釉瞳的笑眼瞥见一瞬,摇着一面凤冠蝶恋花的纨扇,自坐到案上,“玉翡姐,初桃呢?平日里都是她伺候我更衣的,今儿怎么不见她?”

  此话儿如丢下枚火星,立时将玉翡的怒气点起,紧跟着坐到案上,“你快别提她,我早和你说过,这丫头颇是有些心术不正,不过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姿色,便妄想着攀了高枝儿去!这些时爷常来,我见她怕是起了什么歪心思,成日家打扮得比旁人都要出挑些,捡着个端茶送水的功夫就在爷跟前儿晃。前儿爷问她叫什么名儿,她便赖在爷身侧讲了会儿话,要不是我使了眼色,她还不走呢!今儿另有人来报我,说她早起活儿也不做,就坐在镜前描妆画黛的,我便拿了柳条打了她几鞭子,现让她在廊角跪着呢。”

  “啊?”童釉瞳兜着个下巴,旋即将嘴一撇,“你还是不要罚她了吧,一会儿知濯哥哥回来见着了,还当我是多容不下人的人呢。况且若是知濯哥哥瞧上了她,也没什么,何必要跟她过不去?你快去叫她起来吧。”

  玉翡本是不愿意,可两个眼珠子一转,又欣然应承下来。直到日倾崦嵫后,方晓得她意欲何为。

  所谓风轻云淡的“几鞭子”,原来俱抽在了这个初桃一张玉瓷粉面上,横七竖八的狰狞鞭痕瞧得玉翡心里直冷笑:哼,看你这副尊荣还怎么勾引主子!

  金馔玉鲙的案侧,初桃低垂着脸替宋知濯盛汤。顺着她发颤的手往上,宋知濯便瞧见她满脸的鞭痕,心有明镜却未置一言,只含笑望着右首的童釉瞳,温柔一笑,“这两天天气愈发热,伤口还痒吗?”

  “有些发痒,”童釉瞳停箸笑望他,“但太医说痒就是里头在长肉了,叫不许挠。”